有关苏珊·桑塔格的各类介绍、描述和评论是如此之多,以致她本人似乎也变成这个时代的一个神奇隐喻。她“异于常人的容貌,敏锐的目光以及深刻的洞察力”被反反复复地评论,细究,推崇。透过大众知识分子的津津乐道,我们眼前这位目光炯炯,神态傲然的中年妇女俨然如同另一个齐诺比娅,一个为着思想的自由奋不顾身的女勇士。照片上的桑塔格被瞬间定格为“永恒的叛逆者”,“道德的调戏者”,仿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好地去理解她那些大胆不羁的念头,那些个人化的文字风格。虽然这并不是惟一可以接近桑塔格的途径,但却是最简单最便捷的一种方式。 对桑塔格来说,女批评家或者女思想家的桂冠从来不属于她的野心所引导的那个方向。在《反对阐释》一书的序言里,她已经明确谈到这些文章“从小说创作中漫溢出来而进入批评的那种能量、那种焦虑”。创作较之批评的优越性,正如诗歌较之散文的优越性,是出于某种对纯粹原则的自觉意识。于是,在继《反对阐释》这样激进的宣言之后,桑塔格的第三本书《重点所在》问世。此书更进一步鲜明地标志着桑塔格的立场。 除了一贯优雅流畅的行文风格,她将大量的精力都聚焦于对当代的诗人、实验作家和实验艺术家的挖掘和有趣见解上。在某种程度上,桑塔格有意突破了文论和批评的传统规范,进入了我们可以称之为札记或者散文的那类文体领域。更确切地说,正是这样的形式体现着桑塔格的思考方式:一种敏锐而非独创的禀赋。札记承载着思考的碎片,而散文则用富有节奏的句子将奔放的激情加以舒缓。从气质上说,桑塔格更接近于街头的小说家,孤独的观察者。那么,是什么使她选择了这样的表达方式,停留在思想与创作之间那个晦暗不明的点上呢?这也是我在很多次阅读桑塔格时所怀的莫名心情。 桑塔格堪称二十世纪批评领域内少数几个纯粹的文字浪漫主义者之一,对文字的迷恋和对写作的净化成为她不断纠正偏离航线的动力,这仿佛一种有趣的精神自我排毒,排毒本身注定是一个长期的、自我内耗的过程。因此,在文论方面,她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多产者,有关这点,多年以后桑塔格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尽管她的关注面如此之广,跨越文学、电影、绘画和实验艺术等多个领域,但是她似乎谨慎地控制着出产速度。这种文字至上的情愫使桑塔格的大多数文章都称得上佳篇,甚至在某些时候,她对文字的珍视几乎到了迷信的程度。“读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正常活动,写小说反而变得很古怪。”这种古怪感觉来自内在精神对文字强度的要求。桑塔格需要抓住她的思考和判断,所以无论札记,散文还是小说,它们在桑塔格的世界里既是思考过程中被拦截下来的灵感记录,又是一个作家对形式完美的不懈要求。这样,我们终于可以理解所谓桑塔格式的文论了。 她在为瓦尔特·本雅明的《单向街》英译本所作的导言里这样写道:“本雅明把他自己、他个人的气质,投射到了他所关注的全部主要对象之中。”这番话同样适合作为桑塔格的自我判断,只不过这种投射远比不上她的前辈那样独特。与学院派的皇皇巨作相反,桑塔格没有任何支撑文字自动运行的话语体系,她所有的文字都是从直觉和理性的丰富中诞生,这种联系正如一位诗人与他的诗歌之联系那样密不可分。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想象的成分、激情的作用以及对文字特征、文字本质的偏执的敏感。桑塔格文字的缜密,优雅和敏锐,恰恰是她气质中的懒惰、克制和迟钝的投射。而在文字的魅惑中,桑塔格的孤独由此产生。 较之其他的文字浪漫主义者,桑塔格最幸运的地方就在于她的一举成名。最为讽刺的也正是这一点:一方面是大众媒体迫不及待地将她包装成文化时尚的新宠;另一方面呆板的学院派无法将桑塔格归类于哪个标签,只好匆匆忙忙用“新知识分子”的时髦术语冠之。桑塔格的名声建立在这样的误读上,实在令人不觉要莞尔一笑。 2004/07/02 07:43 新京报 特约书评人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