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去了一趟烟竹乡。
记忆里,这儿是翠绿的竹林,粉颊似的杜鹃,淙淙的清泉,清新的空气。
一群站在银杏树上“吱吱”歌唱的红豆鸟儿常常陪伴我和珍妮在那儿聊天。
那是一个秋天,冷沁的上午,我和珍妮在树下啃着糠馍馍。她几大口就吞下了肚后,绷起一张连嘴都包不着的脸,将那度黑油油的长辫拉在胸前噘起嘴问:“云根哥,将来你做什么?”
我将手往那手风琴似的排骨胸一拍:“当作家,写咱穷苦百姓!”
小学毕业,因家境不好,十五岁我就外出谋生了,从此再也没去烟竹乡了。
这次我去了珍妮家,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站在天井里,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手机正在通话,一见我就迎了上来,操着满口“芙蓉腔”:“云根,你真是稀客。”
我心里一阵发笑,几都几十岁了,还叫我乳名。
我说现已退休,才有空来。
她上下打量了我说:“啊,你是来捡脚板印的,就是你们这些文人说的什么怀旧、反思,是不是?”
她又噘起儿时那张嘴。
“也算是,人老了都有这种心态。”
我又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四十六年了,听母亲生前讲:因珍妮家里贫穷,她占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父亲五九年过“粮食关”饿死,所以……
顿时,青青的山峰下,涓涓的泉水边,摇晃的铁索桥,歪斜的茅草房,一群小朋友一块儿挖“猪鼻孔”,扯野芹菜,摘罗豆子,捉笋子虫,做竹子号,开“仗火”藏“猫猫”,象电影一样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一次,我编排了《狼外婆》小话剧。我演狼外婆,双手一把抓住珍妮的辫子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姨父气得抓起一根竹竿抽打我。珍妮在一旁吃吃大笑,笑得那么迷人。朦朦胧胧的我不知怎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跳,她那黑油油的长辫儿常在我眼前飘来飘去,绞得我辗转难眠。
不久她考上了荥经中学,听说全班名列前茅,我知道后又喜又怕,心里祝福她将来考上大学,又怕她上了大学后,将来她……
我心里矛盾极了。
珍妮自上了初中,我俩难得见面,再说我打工在外,很少回家。
每年回家过年,从初一到初五,我都一个儿偷偷在小溪口铁索桥上呆等。
就这样春去冬来,花开花落,再见不到她的踪影了。
过了些年的一个周末,我去看电影,在影院门口,眼睛一亮:那不是珍妮?粉红色的幸子服,“苹果牌”牛仔裤。可是她身边的那个家伙跟她挽得很紧!
“珍妮,珍妮。”我心里呼唤着她。可她变了,变成了令人讨厌的棕黄色“刨花头”。
泪丧到了极点。那晚的电影未完,我就溜了回家,一气之下,写了一首歪诗:
珍妮的辫子
当初我认识珍妮的时候
她还是个很小的姑娘
长长的辫子飘在肩上
象那梦幻的翅膀
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人家都说珍妮变了
长长的辫儿变成了卷发
今天我见到了珍妮
她抛给我一个鲜红的微笑
我差一点哭出声来
珍妮的辫子到哪儿去了
晚上我横竖睡不着,打开窗子,月光射了进屋,夜是清凉、寂静、明亮的。正窗子前面,有一排剪顶的树,一边是黑暗的,一边是银色的明亮的'。在黑暗的树那边是一个有露水闪光的屋顶,右边是一株茂盛的大树。大树对面就是珍妮住的屋子。
我悄悄走到她的窗前。屋里的顶灯挂得很高,大约只有15瓦。也恰恰使她的头部处在朦朦胧胧的弱光里。我看到了她的侧面,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紧身衣,她两手抱在胸前,凝然不动。在这样的光线里,给我的感觉是,似剪影又非剪影,似雕塑又非雕塑。
更令我惊奇的是,她从小提包内取出一件东西置于枕头前,尔后伏身低头,使眼睛和口鼻紧贴那物件,一动不动。隔一会,她才将那件小东西装进提包后,抽了口气,才静静地躺下。她的姿势使我联想到舞台上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的苔丝德蒙娜……
我仿佛看了一幕哑剧,心中不免慨叹。生活真是奇妙,世界有如万花筒。珍妮也许什么也没做,我也许一样也没猜出,这就叫隔膜……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要起身了。她又提着那小包朝我走来,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一言不发,一句不问,鼻翼旁流着两行清泪……
我内心不由得一声慨叹,她的情绪,她的精神状态,她的失神,她的沉思,是一颗心灵飘浮而不是恬静、充实和安宁。
呵,烟竹乡,青青的河水不见了,河边“轰轰”的石头切割机,水泥厂造纸厂,高耗能把天空抹得象片片乌云,象雪片似的金属粉漫天飞舞高奏《短寿曲》。
国道高大雄伟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八个腥红大字,红得耀眼。我不知道心里填塞的是骄傲抑是哀伤,是充实抑是空虚,我只知道记忆里,有蓝天白云,青青河水,遍山翠竹。
通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不知道失落了或得了什么,我不能不低回:始怜青山幽竹乡,泪痕斑斑待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