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事起,老家的后院,就一直有着两棵枣树。
两棵枣树有多大年岁,谁也说不清。就连家中年纪最长的奶奶,也只能含含糊糊说个大概。她只记得,自打进爷爷家门时,院里的两个枣树,一棵就有水桶般粗,另一棵,则细如井索。两棵枣树相隔十来步,扎根在这块穷苦而贫瘠的土地上。
两棵枣树总是裸露着紫铜色的身躯,树皮粗糙干裂,上面裂开了道道缝隙,枝节疤痕累累,没有一点儿生气。但奶奶却一直很在意这两棵枣树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棵低矮瘦弱的枣树,需要依靠在年轻时的爷爷身旁。
每次爷爷给地里追粪肥时,奶奶总是偷偷地从架子车上匀点粪肥下来,然后在离两棵枣树根部不远处分别挖个小坑,仔细地将粪肥埋在里面,再用土盖住,好让来年枣树有足够的养份来抚育更多的枣儿。奶奶还特意让爷爷做了一架小木梯,用来爬上树去修剪多余的赘枝。经常,瘦小的奶奶站在树上的枝杈间,眯着花眼审视着哪根枝条该留,哪根枝条该剪除,然后用剪刀去修理。我在树下看着都有些害怕,可奶奶却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爷爷总是笑奶奶是瞎操心,说是人有人的活法,树也有树的长法。奶奶却念叨着枣树也是通情达理的啊,你多为它操点心,它就会为你结出更多的枣儿。
年复一年,奶奶都这样精心地照顾着。两棵枣树仿佛有灵性似的,每年都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以至于树根慢慢地向院里四周蔓延,总会时不时地在院子的角落处冒出新芽,再变成尺余高的幼苗。这时,如果有四邻八舍的老姐妹们找奶奶拉家常时,奶奶总是让她们将幼苗拿去移栽。说只要院里有棵枣树,人才能安心扎下根来。
当惊蛰的雷声轰隆隆地响过之后,暖暖的春风裹挟着点点雨水从村头麦田里吹了过来。院外虽已是桃红李白,但院中的枣树却才从冬的沉睡中渐渐醒转。起初,它一点儿也不忙于抽枝发芽,而是先睁开它的眸子,悄悄地打探春天的信息。但不知不觉中,你就会发现,两个枣树那如铜似铁的枝杈节骨之中,似乎在一夜间,便悄悄地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新叶,簇拥在去年冬天那剩余的些许枝枯叶周围,和着细雨春风在尽情地舒展着。站在树下,静听那春雨滴落在枣叶上的砰砰敲击和春风吹过枣叶边的沙沙摩擦,你会惊讶于冬日里那看起来干枯斑驳的躯干竟能孕育出如此的绿意,一如整日里辛苦劳作的奶奶,繁衍养育了众多的儿女。
枣树上那嫩绿色的小叶慢慢变成深绿色,在这些叶子中间,滋生了许多像小米粒一样的东西,那是枣树的花骨朵。随着聒噪的蝉声在枣树间的逐次响起,这些花骨朵竞相开放,一簇簇金黄色的小花挤满枝头。站在树下透过阳光向上望去,那些黄色的小花儿,细密、娇小、俏丽,开得热烈又羞涩,低调又隆重,花香也是甜丝丝的。微风吹过,阵阵浓郁甜密的香味便迎面扑来,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不仅引诱着无数蜂蝶在它周围翩翩起舞,就是村人打院外路过,都不由想得多闻上几口。
这个时候,枣树下便成了一家人歇息闲聊的好地方。奶奶在树下支起纺车,纺车前端的小木支架经不住长年累月棉线的拉扯,从中裂开一条大口。奶奶就在枣树下端详半天,找一小段掉下来的枣枝装在纺车上,再滴几滴油,便又吱吱呀呀地摇转了起来。我偎在奶奶旁边,家中那只小黄狗爬在我身边,两双小眼睛随着纺车的转动而转动着。一边刚出生不久的小猪崽也凑热闹跑了过来,呆头呆脑地瞅着眼前的一切,不停地用那粉红的鼻子胡乱地拱着枣树根。我悄悄地用手指挠猪崽的肚皮,慢慢地,它闭起眼睛,粉红的鼻子哧哧地喷着热气,“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摊开四蹄,敞开肚皮,惬意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等满树簇拥的枣花在奶奶纺车一圈又一圈的转动中慢慢褪去时,小小的枣儿就开始登场了。这时,你再站在枣树下仔细向上找寻,就会发现在满眼深绿的枣叶之间总会出现一颗颗小指大小般可爱的青色果子。它们像邻家的小姑娘一般,满脸害羞,遮遮掩掩,总是在绿叶露出一丝的踪影,却又让你不易察觉到,这就是我每年最爱吃的枣子了。
“七月十五枣红鼻,八月十五枣红腚。”当满院的秋风吹过,两棵枣树的叶子也由绿变黄,渐渐脱落。一颗颗枣儿先是由微黄变白,渐渐地又由白变红,仿佛一夜之间,似有许多灵巧的小手一下子做成了成百上千个精致的小灯笼,又一个个细心地挂在枝头。那满树的枣儿,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半红半绿的如画似漆,在西斜的太阳照耀下整个枣树都闪动着霞光碧彩。
这时,奶奶就会在两个枣树底下分别铺上一张凉席,拿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儿开始打枣了。我最喜欢的却先爬上树从枝头摘枣儿吃,青绿色的枣儿我是不屑于碰的,虽咬起来多汁,但那甜汁中却有股淡淡的生涩;半红的枣儿是最多的,随处都能够得着,摘下一个放进嘴里,那光滑的枣身顺着舌尖一下子就传遍了全身;最喜欢树梢头那全身红透了的枣儿,咬起来又脆又香,满嘴阳光与枣香的味道。
随着奶奶在树下不住的吆喝,我才恋恋不舍地从树上溜了下来。树下,我拿起那根长长的竹竿,按着奶奶的指令费劲地敲打着树枝,满树的枣儿雨点似的往下掉,有的从头顶顺着头发滑下,有的却悄悄地从我的领口钻了进去。我大呼小叫地挥舞着竹竿,一边徒劳地避着从天而隆的枣儿,一边捡起落下的'枣儿往口里塞。而奶奶却拄着拐杖,靠着枣树看着打枣的我,没牙的嘴笑得合拢不住……
每年打枣时,奶奶总会让我将树梢最高处留几枝下来,说不能全打完,要留几颗给过往的鸟儿吃,这样鸟儿才会给枣树捉虫子,来年枣树才会结得更多。长到院外枣枝上的枣儿也是不能打的,巷里巷外过往的人不好意外讨要时,也好能顺便吃上几颗。
打下的枣儿当然要经过一番挑拣。那些个大的、红透了的、没有虫眼的,是谁也不许吃的,要摊开在草席上晾晒,等晾干了晒透了,或好备着以后的走亲访友,或去十余里外的集市上卖钱。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挑那些没掉把、没破皮的,洗干净后再一颗颗用白酒浸过,放进坛子里,封好口,做酒枣。等过年时开封,枣香里透着酒香,酒香里染着枣香,脆脆甜甜的,那也是过年时我最巴望的。
老院的两棵枣树随着奶奶的逐渐变老而长得又壮又高,直到奶奶七十多岁去世的时候,那两棵枣树依然健壮地生长着。只不过,它们变得更加老了。
前几年,父亲要拆掉院中老屋,说是奶奶一辈子没住过新房,如今也好让她在那边能安心。只是那两棵枣树实在是太大,太碍事了,足以影响到它周围人们的生活,给左邻右舍也带来了不便。
望着老院那两棵枣树的倒下,我突然间有一丝的怀念,怀念那满树的枣儿,怀念那树下的快乐,怀念那与奶奶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