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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的散文《心烟》哪儿找

硬骨凌霄

上期专栏小样到手之后,我给唐敏挂了个电话,我说上期是我开的路,这期的题目当由你先做。挂完电话我得意洋洋,最好唐敏由于她的宠猫在春天的恋爱事件;由于她新搬小房子蚊蚋云集的陌生环境;由于她丈夫的失业而握笔不稳,才思停滞,愿她的专栏文章一直难产!我就有充足的理由捧我的茶杯,继续侍弄我的玫瑰。邻里三家为不明来历的恶臭舞锹弄铲翻寻死老鼠,殊不知是我用黄豆沤肥。熏得我自己双眼流泪,而茉莉花却因肥料过剩,刚入夏便开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料过了三天唐敏曳着新设计的宝蓝色长裙,欣欣然过海送来她的文章,也不见憔悴多少,竟似不费吹灰之力。我沮丧万分把备好的厦门风味“土笋冻”藏进冰箱,端过一盘卤猪耳朵让她啃。唐敏不但自己找到三个杯子花掉我半条牙膏洗得贼亮,吸吸鼻子,侦察出冰箱里的“土笋冻”,又和她的干儿子合谋,将一盘大甜李吃得精光。

于是读她的文章先就存下一千条恶毒挑剔的理由,但读完她的文章眼前是一片雨雾,万石岩植物园的雨雾。那天我指给唐敏看的是凌霄花的“故居”,而今已尸骨无存。黯淡无光的丛树上缠绕着死蛇般的老藤,却不知是何方山魅。是的,我仍记住多年前凌霄花在空中灿烂如梦,有人因此将它比做女人的爱,我心里便为女人不值。

虽然不是因此写的《致橡树,、但凌霄花却在我记忆中播下问烁的光,直至那天晚上。

鼓浪屿的小巷高高低低,空气湿润,柏油马路浸得温柔地发黑,番石榴和夜来香的芬芳波浪一般扑过来漾过去。同去散步的老诗人说起他又坎坷又丰富的一生,说他认识的女性那么多,却没有一个能使他全心膜拜。有性情极温柔叫天下男人不觉愿充当骑士但头脑却简单到只差掰手指算情人总数的;有聪明努力,智商又高事业心又强的女人往往早上忘了梳头,洗脸不洗脖子的,就算她又成绩斐然又外貌出众但一张开口,男人就得抱头鼠窜,舌端之锋利言词之毒辣,足以使周围寸草不生。

不错。

但是,从女性的目光看去,又有哪一个男人十全十美?

花和蝶的关系是相悦,木和水的关系是互需,只有一棵树才能感受到另一棵树的体验,感受鸟们、阳光、春雨的给予。夜不能寐,于是有了《致橡树》。

诗写好之后,有人告诉我木棉根本不可能和橡树并立,一在北一在南。当时的我并以为然,我认为诗人有权利设计创造他自己的世界。但这个批评也可以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说明青年时代的理想主义虽然浪漫,却不实际。

《致橡树》在那几年流传起来,如唐敏所说,它所带来的荣誉和困扰本身就是一株鼎盛时期的凌霄。人们将木棉与舒婷等同,有根长一段时间,我在它的遮蔽下常常觉得呼吸困难。

还不止如此。

一九八0 年我去湖北,有不少年轻人来看我。有一女研究生始终默默守在墙边等众人走光才单独面对我。那时的研究生已属凤毛麟角,女研究生更是稀世之宝。但这位姑娘以无神的大眼睛逼问我:“橡树在哪里?”我看着那枯瘦的小辫子软软系在耳后,肤色苍白凌乱,从格子衬衫下露出半截发黄的汗衫来,心里一阵难过。世界上若有九十九棵橡树环绕她成长,她也要茫然问天:“橡树在哪里?”

直到我在四川遇见一位女广播员,极妩媚极干净的一位姑娘,打扮很有气质,又在上函大,追求者众多。但她一找到我就痛哭起来,她也寻找橡树,我才感到心情沉重,这时要将《致橡树》撕得粉碎已经太迟了。我只得将写给湖北女研究生的《神女峰》抄两句赠她: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神女峰》在中年人那里引起的反响比较热烈而含蓄,这也许与我国既定婚姻多数不美满有关系吧?

我只希望那位女研究生,那广播员姑娘,能明白我的一片仟悔之心:即便不是《致橡树》使她们的爱情走上悬崖,也希望《女神峰》能帮助她们鼓起勇气爱一个最平凡的人。如果你不是天上的仙姑,你的爱情也应该只是尘世的爱情。况且七仙女半路拦截的也还是那个又黑又胖的农夫。是这美丽的爱情使董永变得可爱起来的。

没有一条爱情的法则适用于每一个人。若说有,那就是每一个人的爱情都有自己的法则。

那天在植物园,我还发现有一丛灌木前的小木牌写着:硬骨凌霄。我惜怪了凌霄的家族,原来它们之中有攀援在他人身上向高处炫耀花朵的,也有自强自立于地面之上的硬骨头。

做一株硬骨凌霄又何妨!

心烟

黄潭桥曲曲弯弯长长,约百来米,由两块木板左架右搭,从这山到那山。河面宽且急,不深,枯水时,挽起裤管能涉过。桥面离水十多米,往下望,身子不由要趔趄起来。

农人赶牛过河,先在桥头吆喝一声:“嗬--”那边肩夫、牧童都止步等着。若是犟着上桥,到了桥中,挑担的只好打转回步。两牛犄角相抵,转身转不成,退也退不了,就等着吃牛肉。

来插队的知青妹仔只好揪着牛尾巴上桥,那桥因有了负载,便颤悠颤悠得有韵有味。妹仔小脸煞白,两腿窸窸窣窣,一踏上青石板路,就又哭又笑迈不开腿。

进山出山都是这道桥。

桥这边是公社,一字排开打铁铺、小粮站、饮食店和供销社,还有医院。每逢墟日,四乡都来热闹。菜干,萝卜,猪崽,炒毛栗子,应有尽有。最多是地瓜丝,拿米去换,一斤可换八斤。人人口粮不够吃,就拿来和军属、干部家属换地瓜丝,多吃一冬。

桥那边只有一座破祠庙,矮矮地窝在草丛里,原先敬的不知什么神,去向不明。红土路绕过破庙,往深里去,是四十里老林。虽然是山里和山外的交通要道,断不了有人挑担进出,但山高林密,仍鬼祟得很。

墟这边沿河一溜青石板,媳妇仔和妹仔露着半截茁壮的小腿站在水里杵衣,边上捺一撮草木灰,用它去污。男人手团稻草,用力去搓锄板上的泥巴,嘴巴不闲地和女人调笑。有个妹仔拿袖口抹抹逼出的眼泪,突然“咦”了一声:“老公祠有烟火啦?”果然是。破庙门筛出些灯光,怯弱得撑不开从老林子摸过来的夜色。

有位老妇人扶着颓墙出来扑打草席子。

有个半瘫男人,说不上年纪,胡子倒是很多。左胳膊向后别扭着,手掌断了似的软软垂下,右脚板向后撇着,撇着撇着撇到河边淘米。

小鱼儿们都窜过去了,冒一圈水花。敢情不习惯,多少细米白白撒到河里去。

后来,天色糊得不辨眉目,有个腰板笔直的后生佬,跨出门槛,看也不看这一溜全直起身愣着的山里人,把一个扁扁的大葫芦夹在颈窝,吱呀吱呀拉起曲子来。声音活像二胡,比二胡酸些、软些,勒人得很。乡下人说不出所以然,只觉那声音只往心里钻,不受用不受用!

赶紧收拾家伙,各自散了。

有声音自茸茸蛛丝的木窗传出:“咳,饭哩。”那曲子不情愿地顿了顿。

桥似乎伸直了。

扑地从蒿草间腾起一只山雉,扇开长尾巴,姿态万千地落入苍茫之中。

后来。再后来。由老妇人(已知她是瞎子)和瘫子和拉葫芦琴(说是小提琴)的后生佬在河边每晚必有的活动布景再没有人看。只是有一天,搓泥巴的手有些迟疑,爱笑的媳妇仔烦得把杵衣棒这手递那手总不得劲,连水也作怪,一改平日活蹦乱跳,有气无力地打着漩儿。还是妹仔人心活些,嘟嚷了一句:“葫芦琴哑了!”

河面被寂静遮暗。水声、松涛、虫鸣和杵衣的起落,隔着这层寂静显得极为遥远,极为飘忽,无迹可寻。

桥是唯一的真实,清晰可辨。

桥头屋那糟朽不堪的木门敞开,粗壮了许多的灯苗把一片人影压在门外的草地上。“灶鸡”躲在墙根叫出一圈又一圈漪纹,小风似的一阵凉一阵。

他们在听故事。

他们中有人读过函数;有人正收听外语广播,偷偷地;有好些人打起架来一副拉茨相。拉茨也是故事中听来的。

河上的风,扑打得小油灯挫身舞蹈。讲故事的后生佬脸被灯影幻出许多怪样,倒是嗓子好听。那声音暖和且有磁性,虽然有点儿低沉,因为那故事本身就很忧伤。

小提琴卧在抹得干干净净的破香案上。

挨着香案是一只浑圆白晰的手膀,滑润得很。灯苗忽儿倾过来,照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活活是黄潭水,多望一眼便会淹死人。灯苗忽儿斜过去,斜映在坚决抿起的嘴唇,殷红可爱,却不知为什么把眼中那一份专注加深为近似蛮横的意志和欲望,仿佛强调着“要”和“不许”两重绝然相反的意思。等灯苗拔尖了,所能看到的只有纯洁的双颊,升腾着发育得极为蓬勃的女性的血晕。

灯不倦地继续各种把戏。

所有人一心一意在故事里漂泊。

蜈蚣草的叶片上,已有了露水。

垫一块断砖坐在河边的女孩还称不上姑娘,她的轮廓过于纤细,撕掠草叶的手指蝶翼一般半透明。来这里那年她还不够插队年龄,全体村民一直跟着知青叫她小妹。

只是听那声音,不是听故事。

她爱好一切美的声音。她吮吸它们就像植物汲取雨水出自不可理喻的本能。声音之泉闪闪烁烁向她漫过来,将她轻举又任她沉浮。晶莹的卵石静卧其中,星光碎在波涛上。

她想也不想。她知道讲故事人在讲他自己,他眼前没有任何听众,如果那把琴不算。

桥弯成柔软的弓。

姑娘先离开去嫁人,嫁邻家婆婆的表侄子,是个着西装系油条的香港佬。

她的行李很多,送她出山的农民油汗满面。她亲自将一麻包地瓜丝放在桥头破庙外。为她开启过的庙门疏远地森严壁垒。

嘟着难看的脸色,她撇撇嘴。手从大衣口袋抽出,捏一板豆饼似的咖啡色糖块,嚼着走了。印有稀奇古怪字样的包装锡纸从桥头飘到水边。正和母亲捡青菜的小三子捡起玩着,他妈一手打掉它:“这是洋纸钱,呸!送丧。”全公社人怀着又钦佩又同情的期待,目睹那瘫子如何用一只好手配合一只好脚,挪行二百多里山路,去县城上告。

终于批下来,说这一家子原不符上山下乡政策。又有个烧瓦厂的领导目光长远,看中了那把提琴,要去厂宣传队拉二胡。从此,该厂的学唱样板戏一直美名远扬。

传说他走时把提琴塞在庙后老树的树洞里。树洞深不可测,且长年有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琴,还是野蜂。

传说他的崇拜者之一几年后再见他,叫他却浑然不知地掉头走了。

说他烟抽得很凶,整个人都被熏黄了。

破庙空了。

最后走的是小妹。她是独生子女照顾回城,还没改造好,自然分配不到优等的工作,有一个食杂店等着她去卖糖醋、蚊香和卫生纸什么的。

她走的时候就带了两本日记。一本是红皮,封面画着一个姑娘提着一盏光芒四射的灯;另一本也是红皮,写着“斗私批修”. 留下一张小床,是那种统一规格的知青木床。垫着褥子,铺着整齐雪白的床单,叠成斜三角的被上,垛着绣花枕头。这一张雅致洁净的小床就摆在漆黑的大谷仓中央,村里妹仔流水似地来参观。

直到肥硕傲慢的老鼠成精,竟然爬到原先做为梳妆台的肥皂箱上,对着一面鸭蛋形的红塑料镜装模作样。

还是那道桥,弯弯曲曲长长。发桃花水那几天,桥板被冲走了几块,又铺上新的,像打了补丁似的,桥顿时显老了。

庙门完全烂了,仍做千拦万拦状。木窗上的蛛网愈加精美绝伦。

有块断砖本已被坐得光鲜赤红,吸尽日月精华,又翳了一层苔青。

再也没有山雉,连爱在裤裆间蓬着尾巴打转的小松鼠也惊逃远方。

河这边已打起一长排地基。老林子向后缩着,恐惧地对向它逼近的村庄发出无声的、绝望的长嗥。

公路吃到这里时,桥就要被拆了。

桥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仅仅是一段过程。小妹曾经在日记上这样写过。她和桥互相梦着。

月光下,桥很轻很薄,一柄菅草似的锋利。

1986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