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五晚上。陪儿子看《爸爸去哪儿》,这已是习惯。和儿子一起,被星爸萌娃们逗得乐开怀,累了一天的先生蜷在床上,呼呼呼地打着鼾。窗外,风急雨骤。高原的天,不折不扣地迎合了横断山区的雨季。
一觉醒来,天已放晴。室内空无一人,楼道里出奇的安静。想着先生他们肯定例行去工地了,由着儿子继续睡觉,自己洗漱,收拾屋子,看书复习。一如往常。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看书累了,想起头天下午讨论的搬到一号平台住的事,便给先生发了个短信,以确定是否搬,是否需要整理打包。先生的电话马上回了过来,短促的一句话:工地上出了点事,我正在忙,中午可能晚点回来,你们自己去食堂吃饭,搬家下午再说。我只来得及嗯了一声,电话就挂了。
出事?心里猛地一抽。先生一向极少跟我谈公事,就是谈也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的那种。会出什么事?要不要紧?有没有伤亡?是责任事故还是……无数个问号,刹那间挤满脑袋,心跟着悬起来,手放到哪儿都觉着不合适。
宝嫂过来借晾衣杆,也是一脸愁苦的样子。她知道得稍多点,说是因为夜里的雨,工地上塌方了。天哪!那个藏在峡谷沟壑里的工地我是去过多次的,每次去光是站着都胆战心惊,遇上塌方,那会是怎样一个惨境?
可我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怕给他们添乱,又不能打电话过去问。两个女人急得团团转,除了管好孩子,除了叹气,除了不停地到窗前张望,别无他法。
过了一会儿,正在给儿子批改作业,有人敲门,抬头看,一个泥人站在门外,分不清是谁。来人说先生要我把他的充电器和充电宝找出来带到工地。匆匆找到这几样东西,交给泥人,人家转身就跑了,追到楼下,车子已经扬尘而去。
事态肯定是严重了!更是惴惴不安。
果然。中午带儿子去食堂吃饭。以往饭前各中队要在操场上集合,唱军歌,排队进餐厅,现下却是没有,静悄悄的。往常熙熙攘攘的餐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些许士兵,埋着头,无声息地咀嚼着。指挥所这块儿,没有一个领导在场,只有我们几个家属带着孩子。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该吃的还吃,该乐的还乐。我们几个女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欲言又止,心照不宣地都选择默不作声。
所谓“味同嚼蜡”,“如坐针毡”,我想,我们是深有体味了。
每天的午休,自然跟着免了。斜躺在床上,捧着《霍乱时期的爱情》,所有的文字都在眼前不受控制地跳跃,大师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也吸引不了我。还是呯呯呯的敲门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扯出来,敲门的是先生的徒弟,人称“赵博士”,来拷贝先生需要的资料。
赶紧抓住机会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苦笑着说,连日大雨,洞外塌方了,已经死了八九个。陈总他们正在组织抢险呢。一时反而愣住,无话可问了。先生安全,我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轻松,更谈不上什么欣慰。那八九个生命背后的八九个家庭,不,或许数目还要翻倍,他们将承受的突如其来的苦痛和哀伤,犹如一块块磐石,沉沉地压在心头。
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生命,历来都是渺小脆弱的。只是,每一场灾难都是不可避免的么?
先生他们的工地,地处滇西北的金沙江畔,位于强烈的南北向切割的横断山脉中段及滇池断陷带上,地质构造复杂,加上金沙江、普渡河及众支流等的切割影响,到处是断裂褶皱带,地貌千姿百态。
在这块地方,我实地领略和深刻理解了“支离破碎”、“沟壑纵横”、“千疮百孔”等词语的内涵。除去雨季,绵延的山峦都如在八卦炉里炼过一般,红得发紫,光是看着,似乎都能感觉得到它灼人的温度,和呛人的灰味。到处是古旧的或新鲜的滑坡带,悬崖下,金沙江畔的罅隙里,清晰可见大车小车的残骸。
去年暑假来探亲时,我曾跟着先生去江对岸的鲹鱼河腹地摘过芒果,亲眼目睹了沿岸砂岩的严重风化状态,也亲身体验了山路的颠簸崎岖。记得当时脑子里反复浮现的,是秦岭老师在新作《在水一方》中的一句话,也是描写他乘车在金沙江畔采访时对路的感知:“山道像陡立的墙壁上缠绕的一条蜘蛛丝,纤细、脆弱,给人随时断裂的感觉。山道靠悬崖一边,随处可见坍塌后的大坑和沟壑。”
纤细、脆弱。两个无比贴切的词语,也是该地地质状况的真实写照。我始终没有搞明白的是,地质条件如此之差的地方,为什么还要截断江流兴建水电站,搞所谓的梯级开发。地址的选择,是专家们拍板的,作为一个毫无专业知识的普通老百姓,我本无权也无力发出质疑。然而,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明白的只是,生命不能当儿戏,发展不能以生命和生态为代价。
赵博士匆匆离去。宝嫂带着儿子又过来了。宝哥算这个项目的元老,宝嫂多次来探过亲,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远比我深。两个孩子忙着玩电脑游戏,宝嫂指着窗外远处挂着几道深壑的峭壁说,你看你看,多危险,说不定哪天就塌下来了。他们搞工程的,最怕工地出事,我们做家属的,又最怕他们出事。说完,眼神痛楚又迷离。
是啊,男人们天南海北地跑,旮旮旯旯地钻,根本顾不到家,顾不到孩子,顾不到女人,也顾不到父母。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多有工作的女人只能辞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孩子和老人。男人们就成了一个小家的顶梁柱,他们的健康和安全,便承载着一个小家的健康和安宁。所谓“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只不过是空泛虚浮的名誉,在现实的生活面前,我敢说,军人们的女人一点也不稀罕,我们也是肉胎凡人,多年的等待和期盼,求的不过是一介平民的生活,安定温馨的生活。
至少,我是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高尚和觉悟的。
默默祈祷:天气晴好,抢险顺心。
然,跟定了闹钟似的,铅灰的厚云从山头堆过来,风从峡谷口起,好似一群饥饿的狼,穿谷而过。操场上,旗帜猎猎作响,宛如万马嘶鸣。顷刻间,疾雨就像数不清的豆子,一倾而下。
风雨的再次侵蚀,难免不会出现塌方继续。现实的风暴掀起心底的风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无可言说的焦灼中,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指挥所的领导们依然没有回来,餐厅里的士兵也更少了。提心吊胆,勉强塞了一点干米饭了事。
手里捧着书,电视也开着,眼睛却盯着阴晴不定的窗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工地上去看一看。儿子似乎也知道了些什么,不再顽皮或是顶嘴,坐在一角的地铺上,捧着手机玩游戏。九点多的时候,不用催促,他自觉地起来找衣服去洗澡,回来后又主动把洗漱用品收拾好。要在往天,不是我三催四请,就是先生押着去洗,收拾洗漱用品也是我们的事。
儿子接着玩游戏。问他是不是等荷兰和巴西的足球赛,他又说不是。心里明了,他在陪我一起等先生。午夜都过了,儿子实在熬不住,躺下睡了。连着两天守《古剑奇谭》,又守《爸爸去哪儿》,其实亦是疲惫至极,却丝毫没有睡意,只是关了灯,守着一片黑暗,竖着耳朵捕捉外面的一切动静。
一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轻轻的开门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先生回来了。他以为我们已经睡着,没有开灯,摸黑在找洗漱用品,我翻了个身,叫他开灯找。他开了灯,见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忙解释说,到处都是泥浆,鞋给脱门外了,裤子也丢在了外屋。想起白天见到的泥人,我一点也不吃惊,反倒是生起无法言说的疼惜。
先生洗漱回来,躺下来说,唉,站了一天,腿都站软了,胳膊却伸过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都老夫老妻了,这在平时是少有的。我敏感地意识到了先生的脆弱,温顺地缩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静等他开口。
先生说,岩头垮塌下来了,连排架全给推了下来,值班车都给砸坏了。死了一个战士,七八个民工,伤的都送到医院了,还有四个人被埋着没有救出来。我紧张地问他事故是什么性质,他说是自然灾害,支队领导已经赶过来了,总队领导也在路上了。
说着说着,先生的另一只手摸索过来,与我的`手扣在了一起:你还记得小黑吗?小黑是一个战士,丽江人,本姓和,因为人长得黑,昵称“小黑”。去年暑假去丽江玩时,他还专门给他家里人打招呼要款待我们,他老婆还送给我们四张纳西族手工织的羊毛方巾和一款牦牛皮的工艺包。他现在在工地附近的村子里买了一处房子,老婆在那儿开了家名叫“一家人”的餐馆。就是这个周五的晚上,我们一家,宝哥一家,刘荣一家,还有老张等,还在“一家人”聚了餐。小黑上班没见着,但见到了他老婆。
难道他?我的心一紧,弱弱地问,记得啊,怎么啦?
小黑真是幸运啊!他当时就在塌方体的下面,听到动静跟另一个战士一起往外跑,结果那个战士被大石头砸中了,他没事……
生命跟生命,本都是一样的。却因为对某些人的熟识,感觉跟着发生变化。听到小黑没事,不由长嘘一口气,却又为另一个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或许,那个他我也见过,只是对不上号而已。鲜活,须臾间走到完全相反的对立面,即便是素昧平生,也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突然想到一件事,追问先生,是塌方了你们才赶去救援的?先生的身子一紧,半天没回答。终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才跟我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担心。其实,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工地值班室现场办公,商量事情。
啊?我一直以为事故在先,他们是后来赶去的,原来……不由得抓紧先生的手,恨不得缩到他的身体里去。他拍拍我的肩说,听到动静我们都往远处跑。值班室离塌方的地方相对远一些,我们来得及跑,别担心。
塌方的那个操作平台位于两段隧洞之间,有多长多宽我心里清楚得很,建在平台上的值班室又能远离到哪儿去?能不担心么?
先生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心惊肉跳。他说,我跟老张一起跑出来的,可能是我年轻些跑得快些吧,他的头被小石头砸伤了。啊?老张受伤啦?没事,轻伤,已经送到昆明去做检查了。
老张就住我们斜对门。周五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他点的一盘饺子被儿子干了一半。这次来探亲时,他老婆还托我给他带了一款三星S5的手机。怎么才隔了一个晚上,他就……
如果……如果……,真正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想想都后怕。我忍不住战栗起来,摸索着先生的头、胳膊和腿,似乎要亲自验证他是囫囵的才能多少放心。其他的,不敢继续去深想。
先生明了我的心思,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真得转业了,不然太对不起你们了!
其实,又有几个军嫂愿意自己的男人一直待在部队?转业回家,即便是生活清苦,只要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地静享生活,也是好的。可是,转业报告不知打了多少年,也没有批准下来。无奈,小家得服从大家,个人得服从集体。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奉献,还是必须的,牺牲,也是必须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都睡不着,烙饼似的。先生感叹说,你不知道,那现场……惨不忍睹啊。他干脆拿出手机,给我翻看照片。现场一片狼籍,操作平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积的钢筋排架。从照片我判断出,是一号洞外的山体发生了塌方。一号洞紧邻过江的交通洞,若是塌下来的山体把交通洞也给堵了,救援人员和设备进不去,伤者出不来,先生他们岂不是要被困在那危机四伏的操作平台?真是不敢想象。
先生指着照片上的一处说,这里还埋着四个人。机器上不去,上面的山体会不会继续塌下来也说不准。现在最难的就是怎么安全妥当地把人给弄出来。他操心着救援方案,我担心着他的安危。我们又一起,操心着天气。窗外每响起沙沙沙的声音,他都要爬起来去看是不是又下雨了。
几个小时就这样在不眠中消逝了。凌晨五点,先生的电话响了,他匆忙穿好衣服,又出门了。我侧耳听着哨子响起的声音,听着车子起动的声音。天一点点泛白。儿子乖巧得很,六点半一喊他,他就顺从地起床了,一边揉眼睛一边跟我说,爸爸五点多就又走了。心莫名地隐痛。
带着儿子去吃早餐。三个中队的人都没见整队。在餐厅外面碰到赵博士,他解释说,这几天的饭食会简单一些,嫂子们跟着受苦了。要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回来上楼梯的时候,一个士兵正在打扫楼梯。米白的地板上,印着一串串泥巴脚印,有的泥巴已经干涸四散开来,是这个地区特有的红土。
到洗衣间洗衣服。大队长的老婆提着一双鞋进来。那是一双被泥巴裹得分不清眉目的鞋。她高高地提着鞋子,说,嫂子你看,都成这样了,不洗洗怎么行?我家这个一有事情,就忙得饭都不晓得吃,都不晓得爱惜自己,唉!
我淡然一笑。女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而且是不能单纯用自私来界定的。我相信,先生的鞋跟大队长的鞋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的是,不想让我多洗衣服,先生早上出去的时候,穿的还是泥巴裤子泥巴鞋。
晾完衣服,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天青青,蜻蜓低飞,又是将要下雨的节奏。
风暴一旦来临,注定不会很快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