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人们好像一直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在计划经济的束缚下,生产和流通都是靠计划控制。就连生产粮食的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自己不能作主处置,吃饭要凭计划分配,就是所谓的口粮。而且,那个年代的家庭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该计划的事情不计划,不该计划的事情却要计划。所以,每家每户小孩少的是三、四个,多的有七、八个,上十个。计划来的粮食,按大人们的说话,填不饱那几张小嘴。
我们正好赶上了那个年代,也正好是年少无知的时候,成天只知道吃和玩。好像还无忧无虑的样子。但是,还是知道饥寒交加的味道,只要有了这种味道,让人终生难以忘怀。所以,我就记住了那个年代那个半饥半饱的味道。
正因为饥饿,我们就动歪心思。这在那个年代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自己开小灶。地点是选择在出人意料之地—村庄边的一排茅厕里,在那个地方弄小吃,不会引起大人们的怀疑。这个主意还是玉书提议,大家一致同意。要烧烤的食物是各自从家里偷来最好的食品,既使没有可偷之物,拿来油盐酱醋、葱姜蒜等佐料也行。
我记忆犹新的是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秋风扫落叶,卷起来的枯枝败叶堆积在墙边屋角。凉风吹得人直缩颈脖,我们像地老鼠一样,在风中来回走动,淹没在风尘之中,向那排茅厕里去。
那排茅厕是建在水塘边,是用石头砌成的一个大人高的石墙,把茅厕坑围上,一家一个茅厕。后面因为是水塘,有些茅厕只围有半人高,有些茅厕甚至没有围墙,水塘边有杨柳树遮挡着。塘岸上还长着碗口粗的.各种杂木。茅厕离水塘还有几步距离,中间就有空隙。我们就在这空隙地带调制小吃。在当时,这也许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小排档餐饮业,应该录入到《吉尼斯世界纪录》里面去,可惜的是那时我们还小,不知道要申报,或向什么动方申报。
大伙在风中从茅厕的石头门进入茅厕,就来到茅厕的水塘边,风中还夹杂着茅厕的臭气。这是初冬天气,那些在茅厕里的大头苍蝇被秋末的风扫得不知去向。从水塘面上的风一阵阵吹过来,还能压住茅厕里的臭气。
三和从他家里拿来一只很大的铝合金的饭盒,据他说,还是从县城里在纺织厂工作的他姑姑那里拿来的饭盒,搁置在家里,没有什么用途,拿来做一个铝锅,正好给我们派上用场。他们家兄弟姐妹七、八个,只能拿一个铝合金的饭盒。
玉书的父亲和姐姐在县城里工作,经常带一些特产之类东西。他从家里偷来一袋垂鱼,就是用鱼肉和米粉做成的一种干制品,形成一个个小卷卷的形体。
建朋的父亲是在铁山煤矿上工作,也从那里带一些特产回家,所以他从家里偷来一袋牛肉干。
建平从家里偷来鸡蛋。我从家里偷出油盐、鸭蛋。其他人从家里偷出鸡蛋、挂面、生姜、蒜等等。我们选择一处茅厕的半墙根下,用两块石头支撑一个简易灶台。大家七手八脚拣来枯枝败叶,点燃柴草。
三和拿着大饭盒子从水塘边舀半饭盒水,搁在简易灶台上,放进油盐、酱醋、葱姜蒜,然后,又放进干制的垂鱼、牛肉干。
建平负责添加柴草,饭盒里开始翻腾。旁边的人加进挂面,磕开鸡蛋,加进去。最后,把所有的食品都投进去,是一饭盒子的大杂烩。
我们就折下水塘边的柳树枝,每人做一双筷子,把铝合金饭盒用树枝夹着端到茅厕的半墙的一块平整石头上,正好在我们的脑袋下面。大家里外围着半墙上的饭盒,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挑起来吃。站在半墙里面的小伙伴背后是粪坑,站在半墙外面的小伙伴面对的是粪坑。幸好风从水塘边吹来,把热气腾腾的大杂烩香味压住了粪坑的臭气。
我们也没有什么顾忌,在这隐蔽的环境里,只要躲避开大人们的目光。这个地方是最好的场所。但是,在茅厕后面冒起来的烟雾让大人们发现了。他们疑问,谁在茅厕后面放野火呢?他们不怕茅厕被烧了,那是石头墙,烧不坏。而是怕风搅起火星子,飞到住房上,引起火灾。
于是,有大人钻进这排茅厕里来,闻到大杂烩香味,说:“这么香,怎么茅厕里还有大厨的味道。”
我们看到了大人的影子,三和手疾眼快,端起饭盒从这排茅厕的一头撤离。我们也跟着他悄悄地溜出茅厕。那个大人扑了一个空,只见到半墙壁下面的简易灶台里还有余火在冒烟。他一转头就看到我们的身影,说:“又是这伙冇得事的伢们在放火。”他对着我们的影子大声吆喝道:“下次再不允许点火放火啊!”他边吼叫边拉尿浇灭余火。
三和将饭盒子里的残汤喝下去,在水塘边清洗饭盒。他手上的油烟子和饭盒上的油烟洗不干净,建平从水塘边捞起泥沙让三和擦拭饭盒。他们也在水塘边清洗干净手脸。大家觉得这个小吃很有味道,比在自家里吃南瓜饭、红薯饭要好得多,也丰盛得多。大伙儿约定明日再相聚,还是各自从家里偷出好吃的东西来。不过,不能再在茅厕后面生火,柴火的烟子招来了大人,我们的小吃会暴露出来。有人提出,只能用木炭,不会有烟子。黑毛说:“我家里有木炭,我拿一点来。”
“还要一个炉子。”玉书说,“哪个拿一个炉子来?”
记国说:“我拿炉子。”
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第二天,是一个晴天,大人们都去劳动了。我们惦记着小吃,从家里拿来东西。记国从家里拿来一个泥炉子,就是用黄泥做的煮火锅的炉子,通过柴窑烧出来,很结实耐用。三和依然拿来一只铝合金饭盒。黑毛拿来了木炭。我们也拿来了鸡蛋、挂面、牛肉干、垂鱼、生姜蒜、油盐。
木炭还是要用柴火引燃。建平从茅厕外拾来干树枝树叶点燃,放到炉子里,然后,再把木炭放到炉子里,炉火就燃起来了。
三和把饭盒子放在火炉子上,倒进油盐、打上鸡蛋,饭盒子里就滋滋响,一***打了有十个鸡蛋。不一会儿,鸡蛋白、鸡蛋黄很分明地卧在饭盒子里。我们用瓶子从水塘边舀水来,倒进大饭盒子里,只听到滋溜一声响,一股油烟子窜起来,与茅厕坑里的臭气混合在一起,被水塘面卷来的风带出了厕所外。有偶尔路过的大人说:“今天奇怪了,茅坑里还有香味儿。”
我们在茅厕后面,不敢吭声,只是手忙脚乱地往大饭盒子里添加各种食物、葱姜蒜。没过多久,一大饭盒子的杂烩食物又烧制好了。我们还是在茅厕后面的半墙上分吃,一人还能吃一个鸡蛋,也能捞一些牛肉干、垂鱼、挂面。在初冬的阳光下,我们张张小脸带着笑容,满面油光闪闪。尽管有
大饭盒子的杂烩,但是,不一会儿我们就捞吃完了。大家还你一口,我一口,喝下饭盒里的残汤。
三和还是在水塘边清洗饭盒。我们几个人把没有燃烧尽的木炭连同火炉子依着茅厕后面的半墙壁,用几块石头压住。主要是怕大人们发现了火炉子,暴露出我们在茅厕后面做小吃的事情。
我们每天在茅厕后鬼鬼祟祟地活动,终于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他们在水塘那边,透过树枝丛,看到了我们的小把戏。有人说:“那些细伢们在茅厕后做么事啊?”
“好像是在玩火,”也有人说,“细伢们真践,在茅厕里玩火。”
有精明的人发现了我们的小把戏。他说:“那些细伢子在茅厕里弄小吃,弄得冇得明堂的事。”
这时候,各家各户的女主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家里少了鸡蛋、挂面、牛肉干、垂鱼、油盐等食物,不是老鼠偷去了,而是自家里的小孩偷到茅厕里吃了。
玉书家里人说:“垂鱼多贵啊,一袋垂鱼能换十多斤大米。”
建朋的母亲说:“吃了我好几袋牛肉干哩,我平常还舍不得尝一尝。”
我回到家里,母亲就质问我:“油盐少了,我不说了。鸡蛋、鸭蛋是不是你偷出去,在茅厕里吃了?说。”
我看到母亲一脸的怒容,只好点头称是。我狡辩说:“不是我一个人吃了,是大伙儿一起吃了。”
母亲说:“人家说,牛肉干、垂鱼还金贵哩,是从城里带回来。你吃了,把么事赔给人家呢?”
“是建朋、玉书自愿拿来的牛肉干、垂鱼,我们也冇强求他俩。”我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吃了,是大伙儿一起吃了。”
父亲在一旁问:“好吃么?”
我点点头:“好吃。要不好吃,我们能藏在茅厕里吃么?”
“有啥好吃?”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你在武钢(武汉钢铁集团公司)的时候,也带回来那些东西。麻辣的牛肉干,腥膻的垂鱼,有么事好吃?”母亲转过头来,对我说,“一日三餐把饭吃好,别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小声咕哝说:“红薯饭,南瓜汤有牛肉干、垂鱼好吃么?”
“生得践,”母亲训斥道,“在茅厕里能吃出好味道么?”
是啊,那么多的美食,我们在茅厕里能吃出好味道么?我童年时的小吃,就是在茅厕里,同我们的小伙伴们开小排档,让我终生难忘!现如今,那排茅厕早已不存在。但是,那个水塘还在。水塘边的柳树也还在。我童年时的小吃是否还在呢?也许现在的儿童在各自家里做小吃吧,还是在父母的呵护下做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