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年期间,我都会看见有两个表叔,从另外一个村子里赶来。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村子前面的塘埂上时,村里人便会对我父母嚷嚷道:你家那两个老表来了。于是搬凳子,擦桌子,起火烧锅,一片忙碌。
两个表叔是弟兄俩,长得高高大大,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嗓音洪亮,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
因为都是每年过年期间才能见到这两位表叔,我记忆中的他们永远是一件灰褐色的旧棉袄,他们走在寒风凛冽的塘埂上,灰蒙蒙的冬季天空永远是阴郁的。两个表叔头上都戴着一个厚厚的棉帽子,两边的耳捂子没有放下时,随着走路的姿势而一上一下的摆动着。最有趣的是,帽子头顶那块常常插着别人给的烟,就像山头残存的一点白雪。
那时候的棉袄,都是从街上买的粗棉布,揣上弹好的棉絮,请来裁缝到家里做。即没有款式的新颖,又没有花色的点缀,就像旧照片里晚清时期的流民。
两个表叔那时候大概五六十岁吧,或许没有,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很老,像是深埋泥土中的老物件。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的头发是花白的,脸上的皱纹以一种粗糙黝黑的沧桑呈现出乡下人特有的粗陋和卑微。
我那时候很小,对于两位表叔的到来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也没有刻意去观察他们。在我的记忆中,中午时候的饭桌才是热闹的。桌子上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鸭鱼肉,还有一大盘自家磨的豆腐,而黄豆炖咸鸭爪是大人们的最爱。
两位表叔,端着酒杯,脸上早已是夏日骄阳的热烈,劝酒和耍赖都在一种极为亢奋的情绪中,像是在吵架似的。几个人的推杯换盏让整个世界的情绪来衬托,吵吵闹闹的背后显然是平日里生活的寂寞和枯燥无味。
屋子里一下子弥漫着酒桌上特有的喧嚣和烟火气,将拜年做客的气氛推到了人情味的高度。那是世俗生活里最为浓烈的中国式风土人情,也是世间底层民众情绪放逐的自我认同。在那一刻,酒精无疑将中国底层 社会 的压抑和困苦宣泄出来,天高地阔,朝堂庙宇,江山社稷,想当年我,寡妇与光棍等等话题,都会在酒桌上一一呈现,那是他们语言范畴之内的谈资和世面,也是心情表达的载体。田间地头之外的奇闻异事,无疑让平淡的人生多了一份眼界和视野,更是生活贫乏的调味剂。
两个表叔喝酒时的状态,满脸通红,毫无顾忌的说着话,说着自己想说的话。那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酒一定要让他们喝好,这是两位表叔新年串门的唯一乐趣。因此,每年过年,为他们准备的酒早早备下。
夕阳西下,表叔的酒也醒了,留他们吃晚饭,但是两位表叔执意不肯。走在来时的塘埂上,看着他们踉踉跄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我知道,又是一年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没有来我家拜年的?我真的记不清了,也没有问起这件事情。或许是他们老了,走不动了;或许是他们生病了,再也不能来了;或许是他们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们是谁?去了哪里?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很悲凉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没有人会想起他们,就像他们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所有的归宿,都是无尽的虚空,而时间会将一切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