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文
等夏天绿到泼墨一般的茂盛,不知觉地,耗尽气血的树木开始清瘦了起来。
具体的看一片叶子,一珠草,并无差别,可树木筛下的影子逐渐的漏下更多的阳光,野草显得比以前更细更高,不再是挨挨挤挤的热辣。
初秋的节奏忽然就慢了。
七星渠里的水清了,看上去比夏天流得缓慢,间或在庄稼不要水浇灌的日子里泄了两三次闸。麦早已收了,玉米豆子都诱人地鼓胀着。扒开玉米棒子的壳,指甲上去一掐,能流出白色的、浓浓的汁,顺手掰了,回家烧两把火家家孩子手里都攥着啃了,嘴角沾着淡黄色的玉米胚芽,磨动牙齿发出耐嚼的咯吱声,满脸幸福。忙了一天的大人,收工时连根拔起几株黄豆秧,回家后被孩子欢呼着接过去,就着夜色揪下豆角来,清水里煮了,月亮爬上树稍时,干脆搬院子里,一家子围了锅大大小小的手伸进去捻了,放唇间牙齿轻轻一挤,两三粒饱满的豆粒立刻蹦进了嘴巴,着急地嚼了,瞬间被清香跟满足充斥。
“妈,我比你吃得快。”我得意着。
“快别说话了,你哥吃得比你还快。”父母慢慢地拿,慢慢地嚼着,院子里隐约地就是一片笑声跟满足的吧唧嘴的声音,连月亮星星都被馋到了。高粱红了,镰刀上去削几个头回家捻出米来,熬成稠稠的高粱饭,我一碗,刚出生没多久的几头小猪一槽。我捧了碗在后院看小猪抢高粱饭吃,“咯咯”笑,妈呵斥着,“小心碗扣了我紧你的皮!”我赶紧把嘴噙了碗边开始扒拉。
眼看着天越来越高了上去,远得找不到边了。院子里安静了,孩子都上学了,再也没有躺在阴凉里就能舒服入睡的大人孩子了。
这时候的天气,有时会连着落两天雨,雨并不大,也不会借助雷电,就那么悄悄地落,落到所有的拐角都润了,空气里都带了水汽,整个村子都被洗过了一般的透着干净。当人们已经忘记太阳是怎么刺眼的时候,屋顶开始漏雨了。先是久渴的,土白的顶上有一点暗黄,父母就开始着了急。
“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好像这雨已经下了一辈子那么长了。
“老天爷知道,等雨停了该上房泥了。”
“请他三爹来帮忙吧?”
“一个人也上得。”爹坐在炕上,眼睛在屋顶上搜索。
到了半夜,哥忽然站起来满炕转悠。
“睡啊,半夜三更的,你找啥呢?”妈总象是夜里也睁了眼的。
“哈哈哈,漏雨了,妈,漏雨了。”哥忽然爆发出大笑声。
“脑袋长包了你?” 爹伸了腿冲着他一脚踹了过去。
“嘿嘿,我以为我尿炕了。”哥被踹了一脚,还是笑,只要不是自己尿炕了被同伴同学知道嘲笑,被踹两脚算什么呢?
“幸亏他发现,你睡得死猪似的,等你发现炕都塌了。”妈替挨了一脚的哥辩解着,起身去找了盆来接雨。
“死女人,塌了咋了?哪年不是我打起来,谁见过你打炕来着?”爹卷了被子到干燥的地方去。
这一夜,家家都开始前前后后的漏雨了,清晨,各个都被“叮当叮当”清脆的声音唤醒。天亮后,接雨的事情就不劳大人动手了,每家每户的孩子自然知道把灶上的锅碗瓢盆搬来,哪漏接哪。用不了一天,屋子里走路就得跳着走了;粮食栈子也用塑料薄膜盖起来了;鸡在鸡棚里被漏得“咯咯”叫,只好放出来在屋檐下躲着;猪棚里也全湿了,猪们用大鼻子四处拱,拱出底下的干土来赶紧躺下去,用不了一小会儿干土漏湿了,爬起来继续拱。
如果雨再坚持下到晚上,家家户户睡觉都得坐着睡了。炕上被子枕头挪开了,毯子卷起来了,席子支棱起来了,都让给了一点一滴的雨。男人们开始焦躁地发了脾气,不在家睡了,几家的男人聚在一起通宵的喝酒打扑克去了,屋子留给女人照顾。老人跟孩子睡到半夜,会忽然被淋醒了,换个地方继续睡,熬到天亮,诸侯割据似地这个拐角一个,那个拐角一个的,都觉得陌生好玩,雨也已经停了。
停了雨后的天空,圣洁得不沾一丝尘土,出了村子的羊群远远看去,感觉能在蓝蓝的天空中照出影子来。所有人眼睛里都清亮得跟镜子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是脆的。
真的就开始家家上房泥了。
男人甩开膀子用铡刀铡起了麦秸。“喀嚓喀嚓”,麦秸就欢跳成了堆。山边去掏了黄色的黏土来跟铡的麦秸一起拌了,七星渠里几十担的水挑来,在院子里和开了泥。和好的泥堆积到一个手推车上,再用一个把子很长的三齿叉挖了,背对着屋檐一下一下地甩到屋顶上去,屋顶上的人或者被甩到了脸上,就彼此开着玩笑。很快的,一家一家的屋顶都糊了层新泥,就能挡得了明年,甚至后年两三天的雨,如再漏雨就再上泥。
七星渠泄闸了,还有半渠的水。等水再少些,大人孩子就着急地想从那泄了闸的渠里走近道了。大人挽起裤脚看着看着就趟过去了,清凉的水被拨得哗哗地响,水面上犁过了一道线,荡漾着打破了早上的宁静。上学的孩子也开始下水了,走不到渠中间水已经到了大腿根。
“王冲,我绕桥去了。”
“丢你妈,快下来,说好了一起过去的,绕桥今天会迟到。”
“王冲你屁股湿了。”岸上的孩子五十步笑百步。
“他怎么过得去?那边水浅?”水里的孩子指了指那个上岸走远了的大人。
“你个笨猪,人家是老牛,你是小马啊。”岸上的开始得意了,觉得自己比喻用得很好。
“那你就是松鼠,绕桥去吧,等着老师罚你。狗熊!”王冲还是坚持趟过了水,水面上也留下了他犁开的水痕,挽起的裤子在大腿那湿了一大截,上了岸放下来凉着,得意的往学校走去。岸上胆小的孩子飞跑着去绕大桥,书包在屁股后面随着脚步拍打着,拽着他,依旧跑得飞快。
张六的大嫂跟二嫂会抽空给寡居的爹做鞋。
找了破布头洗干净放太阳下晒干,水里兑点黑面粉,在火上烧成浆糊,把布头一点一点地沾成褙子。两个年轻的女人常会在一起,带了自己的孩子你一层我一层地往起沾,等晒干了褙子,到邻居大娘家去借了鞋样子,按住剪下来,几层褙子才能成一个千层底。两妯娌面对面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沾了半天的褙子,原来不够一双鞋,发起愁来。那连夜纳鞋底的活计也不是年轻女人熬得下来的,于是,张家几个孩子打赤脚也就很正常了。
其实夏秋有鞋穿,愿意穿鞋的孩子也不多。
在村子跟山之间,我们追跳团子的那个小树林,地面是未被树木收服的沙地,脚踩上去柔软舒服,穿了鞋反倒走不了多远就得坐下来,脱鞋把里面灌的沙子倒出来,磨得脚痛。光了脚板在沙地里跑,难免会碰到埋伏的 蒺藜 。那是种生长在沙漠里的植物,夏天会开黄色的小花,秋冬天气,叶子干枯被风吹走,细软的沙地里没有痕迹,好像这块沙地里什么也没有生长过一般,只剩下它们的种子。 蒺藜的种子 有多个尖针,基本上都埋进了沙里。孩子的光脚跑过沙地时,往往会忽然脚上一痛,却是扎了一粒 蒺藜 。吃了痛的孩子立刻一屁股坐地上去,准备把脚上的 蒺藜 拔掉,哪知道屁股立刻遭殃,几颗坚硬的 蒺藜 种子扎得孩子疵牙裂嘴,只能吸着气,一点点的解救。大点的孩子一般知道 蒺藜 不会只有一粒,所以会忍着痛单脚跳远了再去拔。
没有妈的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夏天的裤子衣服就总露出肉来,常看到他们光了脚在路上跑,或者身体强健地跟了一伙孩子在沙坑边的树林里追跳团子。
跳团子是种跟松鼠一般大小的耗子类的东西,不同的是尾巴稍带一个杏子大小的球,在沙地里连跑带跳,比兔子慢,却比耗子快多了。一堆半大的小子呼啸一声就追了过去,“堵住堵住”,随跳团子机灵地转换方向。追在最前面的孩子常会集体来个向左转跑或者向右转跑,落在后面的女孩子跟年纪小些的,喘吁吁地兴奋着,跟了瞎跑,因为慢,老跑内圈,大致跑成了一个圆行,却根本不知道前面的人在干什么。跳团子偶尔转个弯刚好迎头碰到落在后面的一群,孩子们立刻尖叫着,红了脸手舞足蹈不知道怎么下手呢,人家已经跑没影了,就这样也足够了,足够回家后给没有看到的人吹牛。张四十五岁了,多半会跑在最前面,看到要追上了,脱了衣服敏捷地连人带衣服一起扑跃过去,后面的孩子刹不住脚,打着堆叠罗汉一般的压在前面孩子的身上,好像那小东西是靠力气而不是靠速度征服的。压在下面的就爹娘老子地乱骂起来,上面的孩子一点一点地红了脸挪开,一起爬地上慢慢地翻看,忽然有人大叫“跑了跑了”,果然看到已经从衣服下溜走了。一群孩子呼啸一声继续他们的追猎活动。
暑假一过,秋冬上学季到了,老师偏偏要求所有孩子都得穿鞋,“明天都穿鞋来上学,不穿鞋不准上了。”
张五明天不穿,明天的明天还是不穿,却照样来上学。民办教室王立忠就喊,“张志强,出列”,张五嘿嘿一笑,就站了出来。王老师伸出他有布鞋的左脚去踩张五的右脚丫,张五右脚后退一步,王老师又上了右脚,张五就退左脚,连踩几次不着,张五已经归队了,同学就吃吃地小声笑。王老师生气了,抬手去打张五的脸,张五抄了袖笼挡,打左边张五就右胳膊抬起来,打右边张五就左胳膊抬起来,怎么也是打在厚扑扑的袖子上,笑的同学更多了,王老师发怒,抬脚去踢,张五一闪,王老师自己坐个屁股蹲,全班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不穿鞋?啊?!”声音恨恨的。
“没鞋啊王老师。”张五不怕,还是笑着。
“喊你妈做啊。”
“我妈没了。”
“他妈跳渠了。”有同学接嘴。
“你妈才跳渠了。”张五回一句。
“都上课去!”王老师拍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解散了队伍。同学就哄一声都进教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