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料定要下的那场雨,在你入睡之前,并没有落下来。
当暮色依稀可辨的时候,你曾看见一天彤云,没有一点暖色调,好像倒悬的大地,还处在冰河期。
你曾很失望地把脸转回来,不再去看那令人生厌的晦暗。但你记住了那一天彤云的了无生趣。 那种无趣,就像谎言被戳穿了,撒谎的人,无处投放的那一张依然恬不知耻的脸,又蒙上了一层不太均匀的铅灰。你早就厌倦了那种天空的陈旧。但你对那种难以躲避的陈旧又无可奈何。
其实,你也只有无可奈何。 毕竟,那个相当陈旧的天空,它一直压盖在你的头顶之上,也压盖在更多人的头顶之上。不同的是,别人对浅灰色的天空早已经麻木了,习以为常了,无所谓了,默认了,常常抬起头去看那天空,还想从那里看出暖色调和愉悦感来。 你不行,你一直对那天空深深怀疑,你对它一直喜欢不起来。你常常埋下脸来,看正在走的路,看自己的双脚迈出去的动作,心里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你是被一阵哗然的雨声吵醒的。睁眼之际,你看到的是像干缩的浓墨一样死寂的黑暗。你无法弄得更清楚,外面正下的雨到底是太乌黑了,把最深的夜涂染得更黑了,还是那雨过于柔弱,无法给清冷的夜和深沉的黑带进一丝光亮。 你只觉得,外面急匆匆的雨,比你更加茫然无措,好像带着什么隐秘且价值连城的东西,趁着最深的夜色,正在加紧逃离。
你很快想起来了,现在正是秋天,是雨最多的季节。道路中断,山体滑坡,一些村庄消失。不想多看,但还记得的那个熟悉的世界,终于被弄得满目疮痍。这个秋天,你不想出城去,不想去看你从前最喜欢看的东西,包括那几个漂亮的女人。那几个女人,她们和你一样不幸,好像曾经被壅塞在泥石流里。还有,你也不再想看大河两岸金黄的蒲草和醉红的柿子叶,它们全都委身淤泥。
你觉得,世界已经破烂得让你伤心欲绝,但你不想哭出来,也不想让自己像一株草,被卷挟到肮脏的泥浆里。 你常常摸着自己渐秃的头顶默默地说:我不能倒下,我不能现在就腐烂,我要坚持顽固下去,直至变成一块高耸的顽石,在天空之下呈现出一个荒芜山头的样子,让长途迁徙的金雕,暂时在上面停歇。
身边,亲人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你就感到平安,你就相信自己不会倒下去。
最黑的时候,急雨滂沱的时候,你醒了。 或者,你像一座孤峰,从来没有入睡。那场夜雨,是像一帮强人那样,蒙骗且裹挟了更多的盲流,突然杀将出来,闯入你的家园的。你见证了他们作恶的过程。你和你的亲人之外,一切都睡得死寂,你听到了自己孤独的心跳。这时候,外面一定很冷,而你,感觉到自己依然是热的。
醒在湿冷的秋夜,再无睡意。焦虑像野火一样把你团团包裹起来,你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回。 你又想到,你的命运,一次又一次,被天气隐喻,被一些突发事件隐喻,而读者,又不仅仅是你自己。 你想,解读你的命运的,一定还有神灵,他们在你无法看到的地方一直关顾你。神灵们给你安排的隐喻,都很恰切。
你相信是神灵把你唤醒的,他们让你醒于最深的秋夜,好像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神灵们在暗示或提醒你。 无边的黑暗与冷酷,你看得见,也听得见,也摸得着,它们在碾压你的冷峻和孤单。
你无法逃脱这样湿冷的黑夜。你尤其畏惧,像这样,被神灵,孤零零地唤醒在黑夜里。 你也不是无所事事。你一动不动地躺着,为的是不要惊动亲人,也为的是捍卫自己自由冥想的权利。你也在等待,等待内心的恐惧,在未来某一个时刻悄然冰释,安静而舒畅的白天,一定会慢慢到来。
总之,你在等待这个湿冷的黑夜有气无力地退去。阳光下,你一定是 健康 的,乐观的,所有的恐惧,都被阳光瓦解,碾碎 。下一个早晨一定会到来,即便没有阳光,也应该有风,有鸡鸣,有鸟语。 一定会有早起的人,他们的脚步声一定会穿透整条深巷,再融化到风里去。
那个常年开着四轮拖拉机挣钱的邻居,应该洗净了昨天抹在脸上的油污,天一亮,他又将笑着启动拖拉机,笑着和路人打招呼。 它的拖拉机会发出高亢的轰鸣声,那种轰鸣声里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能把他从不示人的贫穷与卑微的芒刺与棱角,一一磨去。他会挣更多的钱,他的家人会少受些伤害,他自己也会有更多的时间, 娱乐 ,爱。
后来你还是再次入睡了,不知道深夜那场急雨,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再次入睡以后,你做了一个梦。 你梦见自己获得了巨大的神力,你的手,竟然攥着一把大斧子。你好像收到指令,你就用斧子使劲把黑夜劈开。
你惊呆了!原来,你先前见到的所有黑暗,不过是一张坚硬的壳,硬壳之外,星空无涯,阳光永恒,风清爽,水纯净,广阔的大地之上万物繁盛。 那都是你童年时候,某个自由的日子里,第一次见到的,确乎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硬壳之内,积聚着厚厚的一层污渍,你定睛一看,那些污渍,不过是虚伪的文字,虚假的语言,被风化之后,又朽烂了,像尘埃一样飘浮起来,又粘结在天穹之上,遮住了阳光,常常朝着大地倾泻凄风苦雨。
你终于把那个硬壳劈开了,你看到了让你畏惧的真正原因。 劈开了,硬壳的碎片纷纷掉落,黑暗而厚重的污渍土崩瓦解。 你做梦的地方,顿时乌烟瘴气,一些贫弱的人受到惊吓,惊恐地喊叫,一些可怜的人失去了看惯了的天空,伤心地哭泣。无处可去的黑雾飘来飘去,最后四散逃去,全都消失在阳光或星空里。
你突然想到,梵高画中成群的黑乌鸦,也应该消失了!再次醒来,天大亮。雨停了。开门,你看见了晴朗的东方天空,像你的梦境一样清晰。
你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梦,你素不看好的世界里,一切都在按照梦境顺利进行!一切事实,都在兑现一切隐喻!你就像卸去了一身重负,突然回到了童年。你轻松,舒畅。 你给自己说,秋天过后,所有的祝祷,都会应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