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朴素中见真情
贾平凹曾说过,“失去了真情,散文就消失了。它不靠故事来吸引人,不靠典型的人物形象,它就靠的是情绪的感染和思想的启示”。他认为有无真情是衡量散文艺术质量的重要标准和依据,好的散文无不直接地袒露著作者的思想、情感、志趣乃至人格和灵魂。认为那种装腔作势、无病呻吟的矫情不是真情,真情是作者的生命意识与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相碰撞而闪烁的火花。正是对“真实是艺术的生命”这一美学原则的坚持,使贾平凹的作品无处不显现出真情美。这种真情首先表现在对故土的眷恋;“商州”这一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熟悉的行政区域,对于贾平凹来说已融进了他的精神生命里。“商州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当偏僻、贫困的山地,但异常美丽,其山川走势、流水脉向、历史传说,民间故事,乃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构成了极丰富的、独特的神秘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仰观可以无奇不有,俯视可以无其不盛。”从这段描写中,我们看到作者对家乡的爱之深,情之切。家乡原本是相当偏僻、贫困的山地,但作者却说“异常美丽”,用尽美好的语言,极写家乡的富有,仰观可以无奇不有,俯视可以无其不盛。真有“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味道。“商州曾经是我认识世界的一个法门……十几年里,商州确是耗去了我的青春和健康的身体,商州也成全着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此时的商州,对于贾平凹来说,已不再是行政区域的商州,它是一个载体,承载著作家的全部情感。如此看到,他对故土的眷恋之情已融到血液之中了。其次,作家的真情表现在对亲人的思念中;读过贾平凹《 祭父 》《 酒 》《 我不是个好儿子 》的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文章是作家用心和泪水凝聚而成的肺腑真言。在作家群中,贾平凹对父亲的孝敬是出名的。现在,父亲去世了,他说“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忍受巨大的悲痛,作家终于完成了《 祭父 》这篇充满至爱真情的纪念文字。“父亲去世后,我仍是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依然还是有病痛的样子,醒来就伤心落泪”。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是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既不能照料母亲,反倒让母亲还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于是作家又写出了《 我不是个好儿子 》:“母亲的伟大不仅生下血肉的儿子,还在于她并不指望儿子的回报,不管儿子离她多远又回来多近,她永远使儿子有亲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车途上,母亲是加油站。”第三,作家的真情还表现在自我真情的袒露。贾平凹认为:“散文是情种的艺术,纯、痴,一切不需掩饰,甚至暴露、解剖自己。”在无需掩饰的散文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贾平凹,这里既表现他对生活的热情,也披露他对人世的超脱;既抒发他对美的追求向往,也吐露因美的失落而生的抑郁烦恼。无怪三毛在给贾平凹的信中所说:“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地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可见在散文创作中,贾平凹真正做到了袒露自己,他自然也是个重情之人,对能理解他的人、理解他的作品内涵的人,会引为终身知己。当得知三毛死讯后,贾平凹悲痛着笔,写出了《 哭三毛 》《 再哭三毛 》:“这些天来,我一直处于恍惚之中,总觉得常常看到了您,又都形象模糊不清”,“现在,我的笔无法把我的心情写出,我把笔放下来,又关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让我静静地坐一坐,不,屋里不是我独坐,对着的是您和我了,虽然您在冥中,虽然一切无声,但我们在谈着话,我们在交流着文学,交流着灵魂。这一切多好啊,那么,三毛,就让我们在往后的长长久久的岁月里一直这么交流吧。三毛!”多么令人感动啊!真情的袒露无遮无挡,淋漓尽致。
二、朴素中蕴哲理
翻开贾平凹的散文,哲理性的感悟随处可见。这种感悟,不是对某种现成思想的形象阐释,也不是生硬的哲理说教,而是来自鲜活的生活体验。作家往往能从身边点点滴滴的生活世事中洞悉人生妙谛,随感而发。《 三游华山 》,是充满哲理的文章,作者从三次游历华山写起,看似写游记,但最后笔锋一转,在与学生的对话中巧妙地点出:“好东西不可一次饱享,慢慢消化才是”,“知之不知才要欲知”。这种智慧的语句,在许多篇章中都可以见到。评论家费秉勋指出:“除了游记作品外,贾平凹大部分散文的结穴,都归总到哲理的阐发。”这种哲理阐发,并非现成哲学结论的形象注脚,并非美文写成的讲义,而是出自作家的特异感受和体察生活所获得的独特见解。再如:“能好读书必有读书的好,譬如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单时不孤单,所以绝权欲,弃浮华,潇洒迟欢;于嚣烦尘世中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 好读书 》)这里作者不是板起面孔说读书的好处怎样,而是与读者平等地娓娓叙谈,给人无穷的沉思。
在《对月》中,借月亮来思考人生“人再小,要长老;人老了,却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圆的接榫。冬过去了是春,春种秋收后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鸡,鸡可以吃虫,虫可以蚀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这么不断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复始,一次不尽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归复着一个新的圆”。“所以,我再不被失败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为老死而悲了,再不为生儿而喜了”。“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乐,活着也有苦,苦里也有乐;犹如一片树叶,我该生的时候,我生气勃勃地来,长我的绿,现我的形,到该落的时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让别的叶子又从我的落疤里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长寿,我却要深深地祝福我美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走完我的半圆,而为完成这个天地万物运动规律的大圆尽我的力量”。到这里,作者已具有了一种超然的心态:真正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并且劝诫人们:活着就是一种荣幸,尽管活着有苦,但苦里面也有乐。因此,我们要珍惜现在,努力去完成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圆。作者借月亮的圆缺变幻,对人生进行思考,由月及人,饱含人生启迪,充满哲理趣味。《地平线》道出了人生命运和理想抱负之间的关系和人生追求的意义,“命运和理想是天和地平行,但又总有交叉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很亮的灰白色的地平线,总是在前边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去解这个谜,人生就充满了新颖、乐趣和奋斗的无穷无尽的精力”。这些作品在简短的篇幅中,既没有玄奥的言词,也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是以一个经历者的身份讲述一个个富有哲理的故事。娓娓动听,从容不迫,决不自以为是,不炫耀、不张扬,在朴素自然的描述中闪烁着哲理的火花。
三、朴素中含幽默
幽默是贾平凹散文语言的又一大特色。《说话》就是贾平凹的一篇非常幽默的文章,“我出门不大说话,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了,要过去了的危险感觉。偏有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不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受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的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看到这你会笑出声来,真是太幽默了,把学说普通话,比成有醋溜过的味儿,一定会让人想起酸酸的感觉。口吃的朋友竟不敢回答口吃的人的问话,想一想还真有点学问。因自己出门不大爱说话,因此就提一个印有“聋哑学校”字样的包,觉得很自在。真是既真实又幽默。
《饮者》又是一篇让人发笑的作品,“饮者一般都彬彬有礼,酒席上差不多经历三个境界,先轻声细语,再高声粗语,最后无声无语”。短短几个词,高度概括了喝酒人的神态和形态,引发人们无穷的想像。《笑口常开》描述无数个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令人发笑的人和事:“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极感幸福,即趋而前去搭话,女子闪进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纽扣错位,不禁乐而开笑。”在《说孩子》中,对于那些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的人,他认为“愈是这般强烈地要培养儿女的人,愈是这人活得平庸。他自己活得没有自信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这一见解既深刻又独到,“和女人在一起,最好不提起说她的孩子——她会全不顾你的厌烦和疲劳,没句号地说下去”。这观察真是细致入微,语言纯熟老到,在说笑中,在幽默的闲聊之中,将对生活的真知灼见和盘托出。正如评论家所说:“是天籁之音,人籁之声,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边的幽默,机智,无奈,都是生活与心灵自身就有的,无需外加,浑然天成,可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最佳实践。”
四、朴素中出诗画
贾平凹说他最早的文学创作就是写诗,他曾说:“诗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和安怡,得到激动和发狂,使心中涌动着写不尽的东西,永远保持不竭的精力。”同时他对中国的书法、绘画和戏曲又有浓厚的兴趣。因此,他常以诗的激情和语言去熔铸他散文的美感意蕴,把独特的审美理想和思想情趣融于对客观事物的叙述描写之中,使作者之情和客观景物水乳交融、自然和谐,形成一种美好的艺术境界。看其作品就像欣赏一幅画,内涵极为丰富,韵味无穷。《商州又录》是贾平凹关于商州的系列散文中的一部。这是一篇带有传统文化韵味的写景散文。全文有十一个段落,整篇就像是由十一幅写意的素描画组成的画卷。如第一部分开头写道:“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的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这里“红”“绿”“瘦”形成一个有形有色的艺术画面,营造了一个耐人品味的艺术境界。《 静虚村记 》也是作者为我们描述的一幅有形有色、动静结合带有古典神韵的艺术画面。在这幅画中,形、色、声俱全。有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着的仄仄斜斜的屋舍;有浓得像绿云一样、枝叶交错的树木及持续不断的鸡鸣狗叫之声,它们构成一幅完美的村舍图。
《 月迹 》更是一幅诗情与画意相融,且富有动感的画面。贾平凹散文描写的客观景物或人文景观大多是静物,但这些静物在他笔下却是婀娜多姿,极富生命的动感。他善于运用动词和比喻,用拟人化手法寓动于静,使静态的月亮有了动作,有了形象,生动有趣。月“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月“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以动写静, 将静物写活,动静交融地写出了月迹的可爱可怜、美轮美奂。“杯酒里边果真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不仅新鲜生动,而且还极富诗情画意,“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比喻新颖。贾平凹就是善于从纷繁的事物表现中巧妙地提炼出一个字、一个词、一个短句,简洁生动地表情达意。一切都自然流畅,无雕琢之痕,无矫揉之态,给人朴素自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