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盆
细细算来,这一只陶瓷花盆在老人家的阳台驻足已经有一年了。
一年前,老人的新房子几经周折,终于可以入住了。这一套新房子可花了老人大半辈子的积蓄,而且又是儿子作为结婚时的新房,自然要花心思好好地装饰一番,而老人又是乡下出身,对花红叶绿的植物情有独钟,加上中年丧妻,一直单身的他正可以寻找一些精神寄托,所以,在阳台上种植几棵漂亮的盆栽便成了老人一个不小的心愿。
这一日,老人专程来到花木市场采购,在辗转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在一个店铺里物色到心仪的花盆。这些花盆,明亮的蓝釉,精致的图案,一下子就吸引了老人的眼球,而店主也不失时机地上来推广了一番。据说,这些花盆都是来自驰名中外的瓷都景德镇的。
在店子的一个角落,还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只花盆。这只花盆与其它花盆相比,实在是逊色不少。黯淡的色泽,粗糙的图案,还有些许畸形的躯体,一看便知道是同一批产品里的次品。对于这种次品来说,在这名角遍地的环境里,它只能沦为陪衬式的配角,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里任凭尘埃堆积,无人关注,无人赏识,显得孤独寂寞、默默无闻。
老人原本还打算多买几只好的花盆,顺便多打些折扣,但店主固执得很,无论如何也不肯。老人正在盘计的当中,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只处在边缘地带的花盆,或许是联想到自己卑微的出身,动了恻隐之心,在打折不成之后,便向店主提出了搭售的要求。店主倒也爽快,一口便应允了——来来往往了无数的顾客,其它花盆存放不了几日便顺顺当当地销售了出去,唯独这一只花盆,因为自身的缺陷,一直成为店里的累赘,这下倒好了,虽然是搭售,但它原本也是搭售过来的,并不占用成本,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
老人买回花盆之后,便忙碌了起来。玫瑰、牡丹、芍药……一株株名贵的花卉,陆续地植根于这些新买的花盆当中。而这一只花盆,也被老人种植了一株同样名贵的月季。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老人的悉心照料了,浇水、松土、施肥……任何一个环节,老人都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的怠慢,毕竟,在儿子长期奔波于应酬、没有闲余时间陪伴的情况下,摆弄这些花卉已成了他每日最大的寄托。
时光流转,日历翻飞。在老人的悉心照料下,这些花卉便陆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团团簇簇,馨香氤氲,清芬蔓延,竞相吐艳,与花盆们可谓互映生辉、相得益彰,一道将新房子的阳台打扮得生机勃勃,一派春色——世间的万物,无论是这些有生命的花卉也好,还是看似没有生命的花盆也罢,因为得到关注与尊重,便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将尽情绽放,不负芳华。
儿子也终于成婚了,就在阳台的花卉盛开的时节。而老人仿佛完成了一桩毕生的心愿。在他看来,儿子成家了,自有属于他自己的天地,而自己也终将是要叶落归根的。老人在逗留了几日之后,便告别了儿子,告别了那些曾经精心伺候的花卉,回到了他那熟悉的乡下,寻找生命中新的寄托。
老人的离去,仿佛给阳台的花卉带来了灾难。他的儿子与媳妇依然奔波于无尽的应酬当中,他们根本没有闲余的时间去打理,甚至没有闲情雅致给这些花卉投入关注与赏识的眼光。很快,这些花卉因为疏于打理,便在风雨的侵扰下,陆续枯萎、凋零,直至剩下半截颓败的枯枝,在风中飘摇不定。
老人的儿子本来就对这些花卉了无兴趣,看到它们枯败之后,更觉得是阳台上的累赘,煞了风景,不由得生了嫌弃的念头,但那些花盆毕竟是父亲花钱购买的,也不好与花卉那些枯枝败叶一起舍弃,恰好他的顶头上司乔迁了新居——一套独立的豪华别墅,正需要一些盆栽装扮,于是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将那些枯枝败叶全部拔除之后,便将那些亮丽的花盆一一送给了顶头上司——生命原本就是有层次的吧,那些花盆凭着自身的优势进入了高宅大院,生命又即将展开新一轮瑰丽的绽放,而那一只畸形丑陋的花盆,因为自身的条件,实在不能成为一份哪怕是顺水人情的礼物,只有被遗落的命运,继续孤零零地守在阳台的角落,任凭风吹雨打,无人问津。
野草
在老人儿子的楼下,有一块平平整整的绿化带,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包括参天的樟树、芒果、棕榈,还有低矮的铁冬青、满天红、绒绒球……琳琳朗朗,种类繁多,乱中有序,竞相争艳。毫无疑问,这些花草树木都是人为精心栽培与护理的,所以长势特别好,葳蕤蓬勃,红绿掩映,成为了这个生活小区一道亮丽的风景。
对于生活在这个小区的人来说,这一块绿化地带俨然成了他们闲时的好去处,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一家大小,又或者独自漫步,在这绿化地带上聊天嬉戏,聆听音乐,沐浴阳光,尽显生活的优雅闲适,尽享日子的安稳静好。
在这绿化地带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正顽强地生长着。它显然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漂泊而来的,在种子接触了绿化地带的泥土那一刻,便仿佛寻到了生命那一份相依相守的寄托,尽管没有深入到土壤的里层,但对于这一株已经厌倦了飘泊、渴望扎根生长的野草来说,哪怕是依附着一粒微如尘埃般的土壤,也依然给了它无穷生存的期望。
任何的风吹雨打、任何的日光暴晒,早已没法阻挡野草种子生存下去的决心,尽管它的生命是那样的弱小,但又何曾缺乏了坚韧?对于它来说,那些恶劣的条件,不过是大自然给生命带来的考验与馈赠,尽可以从中汲取有益的养分。于是,无须谁的关注,也无须谁的护理,野草种子在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凭着自我的顽强,悄然地发出了芽儿,在绿化地带的角落,默然生长。
是的,因为是飘泊而来的缘故,野草在生长起来以后,根须依然没有深深地植入到土壤的深层,甚至还有一些裸露,但对于它来说,能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便有了生命延续的希望,也许,这卑微的愿望对于身边这些倍受人关注的花草树木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于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阳光,雨露,土壤,依然给了野草无穷的养分,也许,无人关注反而让它的生命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喧闹与侵扰,因而它成长得很快,不久便已成蓬勃绽放,纵然还是如此的`默默无闻、平淡无奇,但因为那一份自强不息,足以让它在绿化地带傲然而立,独自迎风,也自然让那些依赖人为护理的花草树木逊色了好几分。
负责日常护理花草树木的阿姨最先发现了它。阿姨从野草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其实是从一个偏远贫困的山村来的,为了活计,她大半辈子都在城里飘泊,居无定所,干着城里人所不屑的粗重活儿,每日浇花灌草、清除杂物。对于她来说,在城里是显得那样的卑微,甚至还有些格格不入,那些繁荣与热闹仿佛均与己无关,怀揣着一张暂住证在自我的空间里品尝着日子的冷暖,无依无靠。
阿姨显然是对野草动了恻隐之心,不但没有将其拔除,反而时不时给它浇上一些水分,甚至是施上肥料。于是,野草生长得更快了,它的心情也因为受人赏识而变得欢畅起来,不久,野草已有半人之高。
野草的尽情成长却终还是给它带来了横祸。小区里的人们,包括那一个老人的儿子,陆续发现了生长在绿化地带角落里的它,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野草煞了这绿化地带的美景,仿佛影响到了他们优雅闲适的生活,于是便要求阿姨尽早将其拔除。阿姨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口里答应着,却暗暗地保护着野草——她只能以拖延的方式来延续这野草卑微的生命。然而,已经半人高的野草终究还是太刺眼了,人们没法容纳它在这里存活下去,某日,老人的儿子还因为这事对阿姨训斥了几句,阿姨只好含泪将其拔除。
野草被拔除之后,又被放在了水泥路面上,接受阳光的暴晒扼杀。因为失去了生存的根基,野草不久便干枯至毙。野草死了,以一个无法抗拒的方式,好在,在它的身上,还有着种子的残存,而这,正是生命的希望所在。
在野草干枯之后,这些种子并没有悲天悯人、沉沦消怠,而是耐心蛰伏,努力等待着一种力量,飞向另外一个可以植根生存的地方,延续生命的绽放。若是期望不息,便可希望不绝。终于,在一个午后起风的时刻,其中的一颗种子脱离了野草的躯体,在历经飘泊之后,不偏不倚地飞到了那一只丑陋的花盆当中,开始了生命又一次的蜕变。
花盆与野草
阳台上的花盆,在原本与其相依为伴的盆栽枯萎后,独自叹息着渡过多少暗淡无光的日子,直到无人留意的某一天,一颗同样无依无靠的种子的到来,让历经孤独的花盆得到了那一份久违的依靠,于是它尽情地守护着这一颗同样卑微弱小的生命,将自己身上残存的土壤覆盖在野草种子身上,为它提供了生存的根基。而野草,在历经流浪与飘泊中终于寻到了这一片可以生存的根基,在花盆的接纳并精心护理下,也找回了曾经那些被扼杀的温情,生命得到了暖暖的依托,于是,野草种子很快破土而出,最终,长成一株生机勃勃的野草,无拘无束,无畏无惧,与花盆一起,在阳台的角落蔚然成景。
老人的儿子很快发现了它们,他突然为它们的生长态势所惊奇,继而是莫名的感动,他也马上联想到在乡下孤独的父亲,以及那个同样孤独的阿姨,他的内心顿时感到隐隐作痛——为自己曾经的遗忘与训斥。
是的,世间多少的生命因为被遗忘与漠视而孤独无靠?他们需要的也许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嘘寒问暖,又或者,被有意无意遗忘与漠视的他们,有时只能通过互相慰藉、相互取暖。
阳台上的花盆与野草,皆来源于同一片土地,花盆的慷慨成就了野草渺小甚至卑微的生存愿望,野草的尽情绽放也让花盆告别了孤独无靠的日子,当彼此相遇的那一刻,诞生的是生命彼此相依的蓬勃。
花盆与野草,以特有的方式,向我们诠释着茫茫土地上每一份生命彼此之间的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