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筠心
近来读董桥的怀旧散文集《记得》,里边不止一次提及贺铸的名作《青玉案》之“凌波不过横塘路”。有一篇怀念前辈柳存仁先生,董桥说柳先生曾来信,夸贺铸的这阕《青玉案》,古今能效颦者,莫若黄公绍之“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却稍嫌露骨多事。言外之意,以青玉案词调来论,贺铸独步天下。 另一位与董桥相交甚久的女性友人沈茵,她对贺铸的评价爽利、直接:“人丑,字丑,填词怎么填得这般撩人?”
倒是这“撩人”两字真真引起了我的兴趣,因此翻开《宋词三百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
贺铸是北宋词人,字方回,河南卫州人。他是宋太祖孝惠贺皇后族孙,娶宗室女为妻。不过,他说远祖本居山阴,可算唐朝诗人贺知章后裔。怀想贺知章居住庆湖(又名鉴湖、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而《青玉案》中的名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精妙无比的三叠答,又为他赢得了“贺梅子”的雅号。
贺梅子的字美丑不知,但相貌丑陋,真有记录。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云:“方回状貌奇丑,谓之贺鬼头。”事实上,长得难看,与文采何干!左思丑到上街,被人丢石头,照样写出闻名于世的《三都赋》。而贺铸的《青玉案》,亦从头至尾的婉丽动人。
这是贺铸晚年居苏州时所作,横塘即其住处之地。一位体态轻盈,行动仿佛《洛神赋》中宓妃的女子,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眼见已临近横塘,一睹芳容在即……谁知倏忽间,竟翩然径去。虽然失望至极,亦唯有怅然目送,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开端三句写尽男子对佳人的倾慕之情,以下则开始想象。“锦瑟年华谁与度”,出自李商隐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如此美好韶光,不知她与谁***度?想来她所居之处,必有月桥、花院、琐窗、朱户,种种高雅的装饰,恐怕只有春神才能觅得她的深闺吧!——男子心驰神往之态跃然纸上也。
下半阕的“蘅皋”指长着香草的河岸,依旧取自《洛神赋》,对应开拍的“凌波”。要说这男子真是痴情,他居然呆呆傻傻,灵魂出窍地在河堤上立至暮霭沉沉。满腹相思只能寄情于“彩笔”,此处亦可知贺梅子极其自负,自诩江郎之才。不过,“新题”的“断肠句”,那自问自答,果真新奇:若问我的愁绪有几多?河边青烟似绵绵不绝的芳草,被风吹得满城飞舞的柳絮,黄梅季节没完没了的雨,数去吧,你可数得清!
说到以自然景象写抽象之“愁”,秦观绝对算一把好手,如“飞红万点愁如海”,又如“无边丝雨细如愁”。 只是,贺梅子这一气呼成的三叠,气势上已胜出,何况三物皆当残春时节,更发人愁思。
据说贺铸在横塘的小筑名“企鸿居”,莫非是企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宓妃来兮?那么,《青玉案》就有可能是纪实之作。不禁试想,那女子读到这阕堪比情书的词作,又是何种情形?大约是感动得不行吧!贺梅子的确撩人,尽管隔了近一千年,女人心不曾变。没有几个女人抵御得了,来自“曹子建”或者“江淹”的绵绵攻势!
不信,瞧瞧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张兆和,当年追求者多到数不清,甚至编号青蛙一号、二号、三号……然而,乡下野小子,学历不高,其貌不扬的沈从文,却凭着“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从众多“癞蛤蟆”中脱颖而出,将女神妥妥地揽入怀中。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贺梅子的撩人功力。
不过,王国维却在《人间词话》中批评贺梅子:“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非不华瞻,惜少真味。”这自然是长子中选矮子,因为前提是名家。
至于真味,贺梅子确实被诟病引用他人诗词过频,有时偏生硬。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承认:“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比如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李冠的“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皆一字不落全引。
名家中,毁誉参半的,除了柳永,大概就是贺梅子了。两人经历也像,贺梅子武职出身,后转至文职,但大半生混迹下僚。年轻时爱借酒使性,批评朝政;老了退隐苏州,闭门校书。 他未必如柳永般潦倒不堪,但羁旅之愁却是一样真切: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天香
写得如此秋凉入骨,这次贺梅子撩拨的,又是谁的心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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