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评论家吴乔说:“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义山”。这个“义山”,指的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
曾与好友分别,看远去的火车终消失成一个墨点,那时我体会到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惆怅;大学毕业的时候,通讯录上要写一份区队毕业志,我毫不犹豫地用上了郑谷的“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千里奔及,满心喜悦欲与君说,要用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向洛阳”;而要说思念,说不尽啊,那是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那是“肠断绝,泪还续,闲人莫作相思曲”,那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诗词就像一碗清酒,从千百年前代代相传,历久弥香。它浓缩了深邃的体悟,是诗人用一生的执着写就了这华美的诗章,让生命之花绽放其中。
而在我眼中,李白好杜甫好,元好问好纳兰若容好,最好的还是李商隐。
有人说唐诗浩如海烟,李白杜甫双峰横绝,其余众人峰峦叠嶂,各有拥趸。边塞诗推岑参为首,五绝山水当属王维,七绝宫怨是王昌龄写的新巧,情诗则是李商隐当之无愧独占鳌头。此话不虚。而我喜欢李商隐,不仅是因为他的诗绮丽华美、深情缅邈,还因为他是古典诗词界 “蒙太奇”创作手法的第一人,他的诗总是可以有种种的理解,让人有千万篇联想。
从古迄今,评论界一致认为李商隐的无题诗意朦胧,十分难解,但偏偏就是无题诗譬如《锦瑟》、《碧城》、《来是空言去绝踪》成就极高。诗中诸如青鸟、蓬山、彩凤、灵犀、金蟾、玉虎,均难以着实,体会起来抽象虚泛,使情境扑朔迷离。
小时候老师教“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个时候只觉无尽地好,但终究是懵懂的年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再长大一点,深深地痴恋文学,埋首于唐诗宋词,再读“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体味着义山追忆年华,抱负成虚,理想幻灭的难奈,心中顿有难言之悲的压抑***鸣。可是那一个心托杜鹃的“春”字,又总是隐约地透露几分曙光之意,好象打破一切寂静,把所有怅怨又化成了生机勃勃。
是什么样的分别,又是多么遥远的距离,连梦都悲啼不已,醒来之后付之笔墨,写书寄达,迫不及待地弥补梦里憾恨,以致墨未磨开就蘸笔急书心意,成就了“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而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我读前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二月该弄点墨水来哭泣》,免不了要玩味诗中“哽咽时写就的诗章,愈是即兴,愈是情真”一句。义山那等不及研磨,就急急促就不吐不快的文章,究竟又是怎样一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每每读起,我似乎都可以感觉得到,义山是用血、用灵在锻铸诗的层次。明知色相俱空、有求皆苦、无常幻灭、求不得苦的佛教真谛,却逃不出世俗的牢笼,走向了与佛学离情去欲、心不住境的相反途径。
还有那首抄一百遍也不厌倦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为什么爱它?因为它是千百年来的寄内佳作,因为杜甫只会写“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太悲,却没有一点重逢的喜悦与悲伤交杂的意味深长。义山则不同,义山是浪漫的,是富于想象的,于是笔锋一转,时间一跃,假想自己已回到了妻子身边,正拨亮桌上的灯蕊,回忆起“巴山夜雨涨秋池”时羁旅穷愁不归之苦以及秋池涨满时对妻子绵绵的思念……
所以说,义山就是义山,平常词语的游戏,哪怕两次重复“巴山夜雨”,也不显拖沓,反而使曲折婉转的情思跃然纸上,用将来的欢乐驱散眼下的愁怀,又把现在的离愁作为将来欢聚时的回忆。因此即便两地相思,遥寄温情不再那么凄冷,明朗欢快的情调宽慰着妻子的愁怀,苦尽甘来大概如此。
在我眼中,他不是那个一生夹杂在朋党之争中牺牲的李商隐,他不是宦途失意“走马楼台类转篷”的李商隐,他就是那个才情富瞻、幽微含蓄的高手李商隐,就是那个初恋时爱过宋华阳、也终生对结发妻子王氏刻骨铭心的李商隐。
陆次云曰:“义山晚唐佳手,意志迷离,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三楚精神,笔端独得。”
是啊,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