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三日鸟声绝,拏舟拥炉独看雪。
雾凇沆砀上下白,长堤一痕舟一芥。
湖心亭上酒正沸,铺毡对坐两豪杰。
一惊二喜三邀饮,强饮三杯笑揖别。
焉有痴似相公者,舟子喃喃语不绝。
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如果画下来,至少是六幅淡墨山水。第一幅“大雪三日图”,应该有一棵树,没叶,隐隐一条路通向断桥,没脚印,余皆空白;第二幅“扁舟湖上图”,特写,人是主体,拥毳衣炉火是细节;第三幅“雾凇沆砀图”,全景,雾凇有树衬出,“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特别亮眼;第四幅“亭上对坐图”,一亭孤峙,两人对坐,炉上酒沸袅袅烟;第五幅“主客同饮图”,两人相劝,一人作喝酒状;第六幅“舟子喃喃图”,主人正上岸,背影,舟子手上应该有桨。这就是张岱的那个名篇《湖心亭看雪》。
《明清名家小品精华》收张岱小品二十一则,其中《陶庵梦忆》十三则,《西湖梦寻》二则,《琅嬛文集》六则,分两次读完。张岱,典型的明朝遗民。《陶庵梦忆》多前朝往事,《西湖梦寻》多杭州旧景,《琅嬛文集》系后人手抄本,有诗有文,有序有札,三个集子基本上代表了张岱散文小品的最高成就。
读《陶庵梦忆》,往事历历,故国之思寓字里行间。《金山夜戏》将舟过金山的票友与住持金山寺的老僧连接在一起的是前朝故事韩蕲王大战金山,那老僧看戏时揉眼睛的细节令人难忘;《湖心亭看雪》将客居杭州的山阴相公和金陵相公连接在一起的是西湖的雪是湖心亭的夜是小火炉上的酒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不二斋》里春秋树色寒暑花香蕴含的仍是对往日时光的怀想,尾句“思之如在隔世”即是明证。《炉峰月》吸引着张岱和二三友,其佣人和七八山僧恐其遇虎失路,挈火以迎,持棍相接,缘山叫喊,弄出好大动静,以至第二天山民传言百余大盗过岭,事后想来恍然若梦。
《西湖七月半》不写月,单写看月之人。看月之人又分五类,一是迷失于“声光相乱”之中“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二是左顾右盼,“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三是月下“浅斟低唱”,“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四是三五结群“嚣呼嘈杂”,装醉假唱,“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五是好友相邀,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陶庵自然是与第五类“往通声气,拉与同坐”,待夜阑人散,纵舟十里荷花,享半夕清梦。《虎丘中秋夜》与袁宏道的《虎丘记》异曲同工,亦写人,写景,写歌,写月,亦分月上、更定、更深、二鼓、三鼓五层写声乐之美,写月仅月上、月孤两处一笔带过,亦是重人轻月,重声轻色。陶庵也写月,比如《金山夜戏》之“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又比如《闰中秋》之“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都写得澄澈空灵,如诗如画,亦幻亦仙。
陶庵写成群的人,也写单个的人。《柳敬亭说书》先描其外貌,“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几乎一无可取。再叙其说书“微入毫发”,“找截干净”,以景阳冈武松打虎为例,以巨钟形其声,以崩屋托其势,以空缸空甓瓮瓮有声衬其英雄气。结尾再强调其麻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不输当时说书大腕王月生。《姚简叔画》开头以“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总领全文,接下来却先写其人与作者的交往,一是一见如故,就住在作者家里了,二是帮作者料理米盐之事,
三是有空就拉作者喝酒,不醉不归,四是只要是他的朋友就介绍给作者。最后才写其为作者摹仿苏汉臣名画,写画画时的表情,“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并且不厌其烦地叙述其画的各个细节,末尾用“一笔不失”四字评其画,可谓言简意赅。
《西湖七月半》赏月,《虎丘中秋夜》会歌,《扬州清明》展墓,有关民俗民风的记忆是陶庵小品中的一大亮点。场景的铺叙,环境的烘托,气氛的渲染,给我们还原了一场场前朝盛会。《绍兴灯景》里家家挂灯,无论尊卑贫富,“熊熊煜煜”,“挤挤杂杂”,“乔乔画画”,营造出一种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扬州清明》写祭扫一笔带过,然后用大量篇幅写吃喝玩乐游,“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半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鱼贯雁比,绵延三十余里,叹为观止。《西湖香市》写昔盛今衰,往日“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如今“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面目全非,恍如隔世,往日香市变臭市,何人不起故国情。即如绍兴灯景和扬州清明也只有在记忆里搜寻了。
张岱出生于仕宦之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琴棋书画诗酒茶,耳濡目染,浅涉深猎,各有短长,戏曲界至少算得上半个票友。《琅嬛文集》里有《与何紫翔》、《与包严介》、《与胡季望》三则手札,分别谈到了他对琴艺、诗画、茶理的独特见解,值得借鉴。俗云熟能生巧,张说练熟还生,弹琴如此,“凡百诸项,皆借此一口生气”。这里的“生气”,就是“活气”,就是返璞归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固佳,然诗以空灵为妙,未必所有的诗皆可入画,以诗入画,最忌讳的是“板实”。对于泡茶之泉、采茶之法、制茶之艺,品茶之境,张公也是熟门熟路,津津乐道。钟鸣鼎食今不再,惟有秉性难改。
清兵南下,生灵涂炭。张岱作别西湖,避居剡溪山中,后移居四明山,浮生若梦,过眼皆空,城郭如旧,累累荒冢。脚夫顿足恐非梦,寒士啮臂恐是梦,大槐树下匆匆蚁,邯郸枕上一场空。于是乎就有了《陶庵梦忆》。顺治年间两至西湖,昔日寄园,仅存瓦砾,断桥桃柳,百不存一。感慨今昔,“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梦中说梦,于是乎又有了《西湖梦寻》。读《<陶庵梦忆>自序》和《<西湖梦寻>序》,百感交集,不由一声长叹。
西湖堤上一痕雪,香炉峰顶一轮月。
品山堂前一杯酒,陶庵梦里一只蝶。
(2021.1.12.~13.日记,7.3.14:48.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