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在山东潍坊市下辖的青州市,发生了一件轰动文史界的事情。有个叫做赵焕彬的老先生,把自家珍藏了三百多年的一份古代科举考试试卷,捐献给了国家。
经过专家反复研究鉴定,认为这是一份明代殿试策论试卷的真迹。试卷顶端万历皇帝朱批的“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大字,说明它的主人是本科状元得主。这份卷子,就是著名的“状元卷”。科举制度在中国存续一千三百多年,状元文化深入人心。但是状元在考场上亲手书写、皇帝亲笔御批的“状元卷”,世人却是首次得以一睹真容。这份“状元卷”,当属中国唯一,世间仅存,堪称无价之宝。因而,这件事 社会 上所引起的巨大轰动,可想而知。
当“状元卷”还保存在青州博物馆的时候,笔者有幸见过它的真品。一手小楷,写的既遒劲端正、又不失清雅秀丽。皇帝御批,也颇有气派。所谓策论,是就国家的大政方针发表意见的意思。“状元卷”不仅书法漂亮,内容也立论高远,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文笔流畅。要不是这样的话,这份卷子也就不会成为“状元卷”了。
后来,这份“状元卷”曾经被内鬼盗窃过一次。案子告破、“状元卷”失而复得之后,真迹就被国家调走了。如今在青州博物馆展示的,据说只是一件仿制品。那个监守自盗、动歪心思偷窃“状元卷”,想拿了去换大钱的青州博物馆保卫干部,还因此而丢掉了自己的脑袋。这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正义不会缺席,法律也不会缺席。违法乱纪的事情,可是万万做不得的。
这份“状元卷”的主人,就是山东青州人氏赵秉忠。而赵秉忠,是明代山东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状元得主。这份卷子,是他在参加大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戊戌科殿试的时候,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亲笔书写出来的。顺便说一下,关于这位赵状元的籍贯,有些小争论,有人认为他的祖籍是山东临朐。不管哪种说法更准确一些,这位赵状元是山东潍坊人应该没啥异议了,况且青州、临朐两地还是山水相连的邻居。在 历史 上,临朐曾归青州府管辖。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青州、临朐两地的一些乡镇,又时常划来划去的。因而,两地都把赵秉忠看做自己的杰出子弟,倒也情有可原。比较有意思的是,明代山东总***出了两位半状元,其中两位来自潍坊,并且都与临朐有关。看来,临朐不光山清水秀,文化底蕴也够深厚。
关于御批“第一甲第一名”六字,涉及到一个科举制度的基本知识,在此不妨做一下小科普。科举考试发展到了明清两代,已经趋于制度化、规范化。当然,一成不变的制度化、规范化,也有可能走向僵化呆板的死胡同。清末科举制度之所以成了过街老鼠,正是因为墨守成规、不思变革,在这方面贻人以口实,最终走向死亡。
在明清两代,中央政府层面组织的科举考试,分为会试、殿试两个步骤。会试由礼部主持,录取人员称为“贡士”,取得参加殿试资格。殿试名义上由皇帝主持,像赵匡胤、朱元璋、康熙等比较勤政的皇帝,对这件事通常都不厌其烦地亲力亲为。而像万历、天启那样比较懒政的皇帝,往往只是挂个名、走一下形式了事。具体事宜,委托有关大臣办理也就行了。
明清两代的殿试,只排定应试人员名次,没有特殊情况不往下刷人。殿试结束后,将应试人员划分为三个等次,称为“三甲”。第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第二甲,人数少则几十人、多则百余人,获得的名分是“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人数跟第二甲差不多,名分则是“赐同进士出身”。这里面的“同”字,有点类似于如今干部任命带括号、相当于的意思。在初次职务的任命上,第一甲人员安排的最好,通常在皇帝的秘书班子翰林院任职。第二甲人员的职务安排,一般也好于第三甲人员。
说到“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名分,还有个科举趣闻值得一说。这个故事不仅很有趣,还能给人以一些有益的启迪。那就是,为官不能有小心眼,做人不能耍小聪明。
清代名臣曾国藩,多次科举不第之后,终于金榜题名。但他的殿试名次不太理想,被排在了三甲四十二名,官方公布的名分,自然是“赐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是个自视很高,对自己要求也很高的人。所以,他对自己取得的这样一个考试成绩,就非常地不满意,感觉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几乎就成了心中一个永远的痛。
在这种心理影响之下,曾国藩就特别忌讳这个“同”字。他的一些下属,在向他汇报工作、替他起草文件的时候,经常会被他莫名其妙地训斥一番。时间长了,心眼儿活泛的下属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原来他是因为听到或看到了“同”这个字而发火。于是,就想方设法地避开这个字,用“如”“似”“与”等意思相近的字眼代替。人都是有弱点的,就是曾国藩这样的 历史 大名人,有时也难免做出一些很小儿科的举动来。
曾国藩有个下属,新娶了一个小老婆。男人纳妾,系中国古代的一大 社会 陋习,是对女性人格的极大不尊重。曾国藩下属的这个小老婆,生得如花似玉,很是招人怜爱。这个下属因为疼爱小老婆,在家的时候,经常放下身段,替她端水洗脚什么的。对一个古代官员来说,这是一件很丢份的事情,传出去挺没面子的。但一来二去的,这事儿还是被他的同事们知道了,大家就时常在背地里取笑他。
在一次公务之余,曾国藩也想拿这事儿开涮这个下属,就对他说:“我听说你挺会对对联的,我出个上联你对一下如何?”那个下属不知道领导是想算计自己,就爽快地答应了。曾国藩坏笑着出了上联:“替如夫人洗脚”。“如夫人”,是古时对小妾,也就是小老婆的雅称。那下属见领导当众如此揭自己的短,就有些急眼。恼羞之下,下联便脱口而出:“赐同进士出身”。这一下,戳得曾国藩更难受,该轮着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了。
关于曾国藩的这个段子,《清稗类钞》也有记载,只是细节有所出入。说是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有一回和一个客人闲聊对联的事情。在说到“如夫人”三字不好对的时候,一个叫李伯元的下属,很没有眼力劲儿地脱口而出:“同进士”。这一下,让曾国藩很生气,李伯元也为自己的失口懊悔不迭,两人之间好久都没有缓过劲来(“曾色变,李亦惭悔,久之乃解”)。
赵秉忠夺得状元桂冠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此时,距离他的老乡马愉中状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七十多年。这段漫长的时间,也是明代两位正宗齐鲁状元得主之间的时间差。赵秉忠中状元时的年龄,则比马愉年轻了好几岁。这说明,他也是个自少年起便勤奋好学,兼之天资超群的人。在明代,赵秉忠应当算是比较年轻的状元得主了。
年少时的赵秉忠,不仅好学上进,还很有主见。遇见不合理的人和事,他敢于仗义执言,勇于维护广大考生的合法权益。比方说,在十五岁那年,赵秉忠去参加一个选拔秀才之类的低层次科举考试。有个想投机取巧的考生,在自己的鞋子里夹带了小抄。由于行事不密,就被认真负责的监考人员抓了现行。
主持那次考试的官员名叫刘毅,他见有人企图作弊,十分生气,就当场立下了一条具有连带性质的规矩:所有考生在进场考试之前,都必须光着脚站在场外等候。当时正值寒冬腊月,考生们被冻得脚疼难忍,一个个呲牙咧嘴,跳来跺去,苦不堪言。这位刘主考也真是一根筋,工作方法简单生硬得很。假如有考生被查出用内衣、裤衩之类衣物夹带小抄,难道还要让其他人都光着身子等候进场不成?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也在考生之列的赵秉忠便站了出来,对这种不够人性化的做法,提出了强烈抗议。他理直气壮地质问刘主考道,作弊的考生毕竟是少数,理应谁作弊谁受罚,让广大遵纪守法的无辜考生一起受牵连、被折磨,于理何在、于情何堪?更何况,防止考生作弊,是考试组织方的义务,应当以加强教育、严格监督检查为本,怎么能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体罚办法呢?刘主考虽说有点一根筋,但尚能从善如流。听了赵秉忠的意见之后,他老先生就立即下令取消了这一不够人性化的规定。至于赵秉忠本次考试的成绩如何,史籍中没有相关记载,因此不得而知。
赵秉忠状元进入中央政府机关工作之后,初期仕途发展还算比较顺利。他从处级秘书(翰林院修撰)做起,一步步被提拔上来,最后当上了副部长级的领导干部(礼部侍郎,大约是右侍郎)。赵秉忠工作勤勉认真,办事公道正派,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在个人生活问题上,赵秉忠也像自己的状元老乡马愉一样,能做到洁身自好,没有骄奢淫逸、贪污受贿之类的丑闻缠身。在礼部工作期间,他还承担过乡试、会试主考官等比较重要的工作任务,完成得也不错,各方面反映较好。
从少年时代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件事可以看出,赵秉忠副部长是个有原则、有性格,也很正直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趋炎附势、随波逐流。这一点,又跟马愉很像。大太监魏忠贤专权之后,上赶着巴结的官员几乎挤破头。就连一代名将袁崇焕,都曾做出过建议为魏九千岁修建纪念“生祠”,这样很摆不上台面的事情。而有骨气的赵秉忠,却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在这方面,赵秉忠与马愉两人,又是十分相像,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也许,谦谦君子马愉的所作所为,深深影响了小老乡赵秉忠。
在工作中,赵秉忠自然也跟魏大太监弄不到一起去。两人之间经常发生个矛盾、闹个摩擦啥的,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怀恨在心的魏忠贤,为了搬开这块绊脚石,就不止一次地在最高领导天启皇帝朱由校面前打小报告,很恶毒地说一些赵秉忠的坏话,并建议尽快打发他滚蛋。
一向热衷于忙活木匠活,不怎么关心政务,实际上是不太热心做皇帝的朱由校,十分难得地说了一句在 历史 上挺有名的话:“你说的是那个穿着小马褂,给我讲过课的人吧?我倒是觉得这人挺不错的。这样的人不但不能赶走,我还想提拔重用他呢。”在明清,状元得主经常被选去给皇家子孙做专职或兼职家庭教师,赵秉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朱由校才会那么说。明代有个比较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出了好几位为人不算坏,但却比较另类奇葩的皇帝,比如嘉靖,比如万历,比如天启。
后来,赵秉忠越来越看不惯魏忠贤的胡作非为,两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难以调和。在这种情况下,赵副部长的工作,自然越来越多地受到魏大太监的牵制干扰,难以施展开手脚。况且魏忠贤的对立面东林党人,还对赵秉忠进行了捕风捉影的所谓弹劾检举。万般无奈之下,左右不是人的赵副部长就撂挑子不干了。赵秉忠在官场之所以没有太大的政绩建树,大约也与各方面的掣肘因素过多有关。
关于魏忠贤团伙(“阉党”)与东林党人的争斗,是一个著名的 历史 事件。长期以来,恶评都给了前者,后者则受到了过多与事实不符的美化。其实,中国历朝历代的官员党争,主要目的都是为了争权夺利。无论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打出的旗号多么冠冕堂皇。没有哪一方,能够站上为国为民的道德制高点,东林党也不例外。诚然,在东林党人中,有左光斗、杨涟这样品德高尚的硬骨头,但是也有钱谦益这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国家危难时刻带头向大清辫子军举手投降的孬种。
很够意思的最高领导朱由校没有食言,在对赵秉忠副部长挽留无效的情况下,指示有关部门给他提了一级,让他享受了正部长级的退休待遇(晋礼部尚书)。有些资料介绍说,赵秉忠官至礼部尚书,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赵秉忠的这个尚书头衔,只是享受退休待遇的,他并没有在这个位置上实际干过。
赵秉忠副部长大约是在离任前收拾自己办公室物品的时候,利用工作之便顺手牵羊了自己的“状元卷”,使它成为了老赵家的传家宝。对于“状元卷”落入赵家的原因,也许有人不认同笔者这样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实在是很难找出比这更符合情理的解释了。
至于赵秉忠这么做的动机是啥,也只能靠猜测了。最大的可能,是他太喜欢记载了自己成就、见证了自己荣光的这份手迹了。不管怎么说,赵秉忠的这种行为属于滥用职权,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也是很不可取的。因为“状元卷”是皇家重要档案,而赵副部长工作的单位,又是专门负责管理这类事务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丢了这么重要的皇家文档,他的上级竟然没怎么进行调查追究。于是,状元赵秉忠的这个违规行为,便歪打正着地为世人保存了一份珍贵的科举文物史料,也使自己的 历史 知名度,得以大幅度提升。
享受了正部长级退休待遇的赵秉忠副部长,辞职回家仅仅一年左右,就因病不治而亡,时年仅有五十三岁。赵秉忠去世时的年龄,又跟他的状元老乡马愉差不多!这两位山东潍坊状元之间的相似点,也太多了一些。
所谓大怒伤身,赵秉忠之所以壮年早逝,大约是因为跟魏忠贤、东林党一伙闹矛盾,长期心情愤懑,难以排解调整惹的祸。赵秉忠的遭遇说明,身体是自己的, 健康 很重要,遇事应当善于排解,调整好心态向前看,可千万不能生闷气想不开。
作者简介:王离京,笔名谷荻,男,山东寿光人,1958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知青、工人、教师、机关干部,曾任山东警察学院副院长,二级警监。散文作家,系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出版作品累计三百余万字,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相关作品成为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北京大学、香港大学等著名高校图书馆馆藏书目,两度入选山东省中小学生寒暑假读一本好书活动前十位重点推荐书目。
壹点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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