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病五事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窃踞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汉高帝归丰沛,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岂以文字高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发于其中而不自知也。白诗反之曰:“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其不识理如此,老杜赠白诗有“细论文”之句,谓此类也哉!
《大雅·绵》九章,初诵太王迁豳,建都邑,营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始及昆夷之怨,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贼时有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诗人咏歌文武征伐之事,其于克密曰:“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其于克崇曰:“崇墉言言,临冲闲闲。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其于克商曰:“维师尚父,时惟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其形容征伐之盛,极于此矣。韩退之作《元和圣德诗》,言刘辟之死曰:“宛宛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雨。挥刀纷纭,争切脍脯。”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
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卒,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
圣人之御天下,非无大邦也,使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而已;非无巨室也,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矣。鲁昭公未能得其民,而欲逐季氏,则至于失国。汉景帝患诸侯之强,制之不以道,削夺吴楚,以致七国之变,竭天下之力,仅能胜之。由此观之,大邦、巨室,非为国之患,患无以安之耳。祖宗承五代之乱,法制明具,州郡无藩镇之强,公卿无世官之弊,古者大邦、巨室之害不见于今矣。惟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亦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媮,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这是苏辙《诗病五事》里的句子。意思是说,苏轼即长,学有所成。苏洵叫他做苏辙的老师。但苏轼说苏辙写诗有古人的神韵,自己不如苏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