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溪流,记载了古老的情怀与寄托。
一千六百多年前,溪水荡漾着的那片天空,还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两岸桃花盛开,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鱼儿在水中飞翔,游弋的是不需要掩饰的目光,溪水轻轻滑过竹篙,水滴溅湿双眸的渴望。谁曾贴着溪水寻觅,且歌且吟?渔人与隐士,艄公与过客,还是时光与记忆。
无疑,这条溪流是纯美的,美到极致,美得让人心醉不知所措,直想陷身其中。在极致的美面前,人们总是相信,定有某些关乎灵魂的神秘事物,与此相关。“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一个诗人如是说。
溪流是被武陵的一个渔人发现的。当时,世界有些吵和乱。皇帝、将军、太守们在远处呼喝驰骋,争夺着一个叫江山的地方,但是,一些不喜吵和乱的人,在做着另外一些事情,给心灵安宁的抚慰,或者专注肚腹。比如,一个法师正在埋头翻译着《大智度论》。一个渔人在打渔,一个诗人在耕作。渔人和诗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渔人的述说演化成乡间传奇,经过口耳相传抵达诗人的内心?还是诗人在南野开荒、披草来往中邂逅渔人,于是携手劝酒、促膝而谈?谁也不清楚。
隐约清楚的是,在诗人俘获吟咏素材的过程中,有两个见证人,一个是不知名的太守,一个是南阳高士刘子骥。太守派人按图索骥,结果迷了路,刘子骥不久后病终。于是,这条溪流,再也无人问津。
事件似乎就此结束。
如果事件就此结束,那我们的叙说就毫无意义,流传下来的那些诗歌唱和也理由不足,唐人包融“先时见者为谁耶?源水今流桃复花”的诘问,就显然多此一举;李白“露暗烟浓草色新,一翻流水满溪春”的`复述,也纯属浪漫空想;李群玉“紫雪白鹤去不返,唯有桃花溪水流”的嗟叹,更像是神经过敏。事情不是“一个渔人发现了一条小溪,一个诗人记录了发现的过程”这么简单,问题的关键在于,沿着这条溪流前行,拨开茂密的丛草,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射向世人,这道光芒属于另一个洞天,一个世外桃源。桃源深处,住着自由自在的阡陌人家,生活得像水中的鱼,像天空的鸟,甚至像地下的蚯蚓,他们是沉睡在大地上的先民,是生活在梦幻中自由世界里的幸福人群,他们的眼中毫无忧惧,不知道喧闹世界的巨型时钟,指向秦汉魏晋哪一个时辰。
自在自由的本质,是无知和忘却,还是隔绝与沉迷?千年而下,人们纷纷追逐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借着微弱的星光路途,摆脱俗世的忧劳,带着遥望的希冀,将尘世的足迹,一次次带到这条清幽的溪流之畔?
渔人发现溪流的事件,由此转入复杂而意味深长的阶段。
这种深长的意味,丝毫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亚于哥白尼对太阳和地球关系的认识。新大陆自在地漂泊在大洋彼岸,未必呼唤文明;太阳翱翔天宇,并不在乎自己在人心中的位置。站在这条溪流下游的我们,却越来越发现,这不再是一条平凡的溪流,它引导人们超越现实,带着心灵绕过物质主义的中心、穿越秘密通道,走向精神桃园,在那里,诗意的灰烬还散发着温度,心灵的野火正在静静燃烧。
穿过幽暗的历史时空,如今,人间银河的此岸,已是高楼广厦、齿轮飞转、灯火通明。无数卑微的身影,穿行在城市肥硕的肠道中,徘徊在城市的房间里。很多灵魂通过仰望苍穹,触摸星空的姿势,看到了内心的苍白,在爬满黑字的书本、坚硬的墙壁、飘忽的道德以及间接的经验里,可怜地求证着追寻能力的恢复和增长。世界仿佛被修改,原稿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等待发现。钢筋水泥的世界,我们很难发现造物主的手迹。灵感的花朵,因为贫血而枯萎,失去了天真。
心存相信是必要的。单薄的纸张,虽然间隔了祖先的吟唱与后辈的倾听,我们还是能够理解这条溪流,理解这条跟血缘、传统、汉语有关的溪流,理解溪流尽头连着的那个桃花源,以及其中所包藏的所有关于幸福、自由、渴望、安宁与静谧的秘密。我们要感谢那位诗人,感谢那位自称“性本爱丘山”的诗人。
诗人,永远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复述者和记录者。真正的诗人深知,希望崛起于绝望中,鲜花盛开在苦难上。
我们看到,在渔人和诗人的身后,许多身影接踵而至,这些身影和他们的名字,灿若星辰,王维、李白、白居易、柳宗元、苏东坡、黄庭坚、辛弃疾、陆游……一千多年后,自然界中几乎所有的山涧、峰顶、还有寂静的溪流,似乎都被寻觅的足迹踏遍,渔人粗糙双手撑出来的船歌,仍然在传唱:该往何处去寻找失落的家园呢?我们拥挤在物质中,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眼前道路纵横宽广,却迷失了方向。
连着桃花源的那条溪流,是否还在无声的流淌?为什么它的下游,仍然集聚着数不清的身影,等待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养。他们是想做一尾潜泳的鱼吗?还是在遥望溪流彼岸,寻觅采薇的村姑、祈雨的礼仪,以及渔猎为生的原始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