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之音》是西北作家马步升先生的代表作,得到过很多好评。但是,相比起教材中的前一篇《寒风吹彻》来,在阅读的时候我总觉得很难被真正感动。比如说作者在文中给予我们这样的许诺:“每到一地,每结识一个新的朋友,在酒酣无状之时,我都毫无例外地要讲起那天的经历和感受。每一次的讲述,所用的语调、词汇、情绪,甚至描述的事实本身,一次和一次都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但每一次都让自己感动得不能自拔,也常使对方泪眼盈盈。”然而通读全文之后,至少对于我来说,作者的许诺并没有实现。
当然,这里也存在着我自己阅读能力有限的可能。但是在读上一篇《寒风吹彻》时,仅仅是一句“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就分明让我感动不已。
当然,这里也存在着散文阅读样式不同的可能。但是,作者在第一段就明确作出了让读者获得感动的许诺,而并没有将其视为一篇哲理散文而把引发读者的思考作为写作的目的。
由此看来,倘若对文章之所以不能感动我的原因作一番探索——正如探讨很多散文之所以能够感动读者的原因一样,或许也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
作者向我们说,他的感动是这样开始的:“这时,一个场景牢牢地攫住了我。”而在接下来的段落中作者便花了很长的篇幅来描绘自己的所见。但是,这幅画面其实充其量仅仅让读者明白了画面由哪些事物组成,却并不能让读者联想到相应的情感。比如说下面的这个片段:“……距平台不远有两棵山椿树,树下有几孔土窑洞,一群鸡,一条大黑狗,几头猪,还有几头大骡子在树下或站或卧。……”尽管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中有所谓的“白描”手法,但是,用“白描”手法写出的人物或景物其本身一定会让人产生情感的联想,借由这种联想,作者便与读者分享着同样的心情,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就是很典型的例证。而《绝地之音》这里的场景描写则并不如此。对于读者来说,这个片段的描写在脑海中呼唤出的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是近景还是远景?给人温馨的感觉还是给人苍凉的感觉?似乎都很有可能,也都不是很清楚。也就是说,作者并没有让我们在场景描写中感受到一种情感的倾向,而对于一篇出色的抒情散文而言,情感的流动应该是渗透在字里行间的。
造成这种情感与语言的隔膜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作者对语言文字的驾驭能力。我们看到,在下文当“绝地之音”响起时,作者写道:“那单调而变幻无端的音符随着朔风洒向山川沟壑,沿着陡崖一路流淌而去,汇入风沙草棵中。”然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发现,作者在这段本该出彩的语句中缺乏在语言文字中不动声色地融入情感的熟练技巧——“流淌”和“汇入”更多地用于形容溪泉入海时的那种越来越饱满充沛的感觉,用在这里显然不够恰当。
在此我们作一个比较或许可以把问题看得更加清楚。同样是描写衰草、渲染一种衰飒的气氛的文字,鲁迅是这样写的:“微风早已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药》)而在《绝地之音》中,作者用的则是这样的文字:“山顶尘雾迷蒙,陡直的山坡连羊肠小道也无一条,只有些许衰草在朔风中絮絮叨叨。”两相比较即可发现,《绝地之音》的作者只是在平铺直叙地堆砌景物,而并没有将情感真正融入语言之中。即使是作者有意识地借助于修辞手法而强调情感的那个“絮絮叨叨”,也并不能够传达出恰如其分的情感意味:这个词往往更多是用来形容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感觉的。
我无意于过分指责马步升先生的语言表达能力,在这里我更想说的是,一个人对语言文字的驾驭能力事实上关系到写作时的思维模式的问题。比如说,文中有一段文字我在阅读时一直感觉很是奇怪:在听到“绝地之音”后,作者是这样描绘这种声响的:“那歌声,似情歌却含悲壮,似悲歌却多悠扬,似颂歌却兼哀怨,似战歌却嫌凄婉……那是一首真正的绝唱,无词,而饱含万有,无调,却调兼古今。”以文脉而论,接下来似乎便应该很自然而然地引出作者对“绝地之音”的感受——倘若作者是属于很有历史感的人文作家的话,那也应该由感受而逐渐引出对历史的思考。但是马步升先生在这里却硬生生地隔断了流畅自然的感受,而一下子跳到了并不能看出多少情感意味的历史地理知识的介绍:“根据地势,那是长城的外侧,也就是长城要守御的对象。长城一线,仅一墙之隔,即便同民族,甚至同家族也风俗迥异。其显著标志便是寒食节长城内侧家家户户送寒衣,而长城外侧则无此风俗。……”
我很诧异,这样如“画外音”一般的理性文字为何会出现在一篇如此强调抒写自我感受的散文之中,更为何会出现在本应表现连续性情感的段落之间?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些冷冰冰的画外音切断了流畅的感受,快要被感动的读者便一下子冷静了下去。即使作者在下文中再次强调了他的感动——“那首歌仍无时无地奔来耳畔,那清晰的音符有力地敲打着我的心灵,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但是对于我们读者来说,已经被拉入理性的阅读感觉似乎就再也难以回复到可能被感动的情感强度了。
作为一篇好的抒情散文来说,其中很多细节部分固然可以有反思过后的精心雕琢,而不是一时的情感流露,但是文章的主脉必定是属于抒情主体的自然流淌的生命力:情感前后相承,语言则随着情感的起伏而或长或短或浓或淡——这样的主脉是一篇抒情散文的核心。但是在《绝地之音》这篇文章中,文章的主脉却是断裂的。作者似乎随时会将自己从那个被感动的自我中抽离出来,将被感动的自我以及引发感动的情境放在一起、并当作一种客体来进行描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理性的思力安排。作者雕琢着作为客体的自我的经历、以及作为描写手段的固体的文字,却始终与文字本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便形成了情感和文字的根本性隔膜。
理性的写作思维在全文的最后一段中也得到了更有力的证明:“绝地,才能迸发出绝唱,绝唱,永远是绝地的宿命。绝地之音,并不仅仅传达悲壮哀婉,它是生命本身,每一个音符里都透射着生命的全部内涵。它不是用具体的词、调所能够表达清楚的,身处无语无理性之境地,废词失调才是真实生命的展示。”我们不能不说,这分明是一篇哲理性散文的评述性的结尾。我们和作者一起注视着那个被“绝地之音”感动的马步升,我们和作者一起思考着绝地、绝唱、生命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但我们所获得的远非情感意义上的感动。由此,作者的写作意图其实就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说到底,这篇文章按照作者惯于理性的写作思维本来应该是写成文化哲理散文的,而作者却很生硬刻意地想将它写成一篇抒情性的散文,竭力想要将自己的感动告诉读者,结果无论在写作思维还是语言表达上,都不能不产生了严重的错位。于是越是说自己感动,便越是感动不了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