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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散文

 

 自从跟着丈夫来到这个内蒙草原深处的城市之后,王雁便开始喜欢唱歌了。以前在家时,大家都说她是左嗓子,五音不全,而且完全不成调,王雁自己也自卑着,不敢唱出声来。

 而在内蒙唱歌,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王雁通常会和丈夫以及公司的客户、朋友、领导们去一个叫做“赛罕塔拉”的地方吃饭、唱歌、跳舞。那是一个草原边上的园子,用木栅栏围着,里边有十几个大蒙古包,星星点点的,点缀着绿意油油的草原。当太阳斜过西山去,金色的余晖便洒满了草原,把蒙古包拥在夕阳的怀抱里。

 王雁便依着蒙古族的习俗,在悠远高亢的祝酒长调声中,满上青稞酒,高举小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大家对酒当歌,无需音准,无需唱腔,尽兴便好;还可以在星空下,围着篝火,跳起热情的锅庄。王雁才发现,天地可以这般广阔,人生可以这般自在。自己宛若一只鸿雁,在辽远的天地间引吭高歌,自由飞翔。

 

 王雁说,小时候的自己,活得委屈,活得压抑,觉得自己头顶的那片天空总是那么低沉,那么阴郁。她出生在黄土高原上一个贫困的小县城,父亲是个酒鬼,在王雁和哥哥都没有读小学时,便卷了家里的钱款,跑出去喝酒,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独自拉扯着兄妹长大,兄长怜惜聪明好学的妹妹,便主动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对此,王雁是感恩的。

 别看王雁长得娇小,心里却是非常强大的。她凭着不息的努力,一路从小县城考学到省城,又考到大连读大学。第一次走出高原的山坡、高原的黄土,站在波澜壮阔的大海边,王雁感觉自己的心境一下子打开了,大海似乎涌入了自己的心底,澎湃着,激荡着,热情地唱起歌来,唱着青春,唱着自由,唱着成长。

 王雁说,那时候流行写信,交笔友,许多杂志的尾页或者页面的底部会刊登很多人的信息,兴趣爱好,联系地址等等。于是她也尝试着去结交笔友。翻来翻去,她被一条俄文写就的信息吸引了,尽管她看不太懂俄文,但是她觉得这个人一定很独特。于是便按了地址写信过去。很快,对方来信了,让王雁很惊喜的是,对方也是个大学生,学习俄语专业的,年龄和王雁相仿。于是两人成为了很好的笔友。一来二往,笔友的书信变成了爱情的飞笺。有一次,王雁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王雁拆开信封来,信纸掉落一地。大家纷纷帮助王雁捡拾,发现每页都是编了页码的,总***三十五页。王雁认真地读完了那封长长的信。那是一封求婚信,分别用中文,俄文,英文写就。同学们惊呼着好浪漫,羞得王雁脸颊绯红。她说她收起了那封长长的信件,然后给对方拍了一个电报,内容是:“同意!”

 婚前体检的时候,王雁被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做几次大手术才可以治愈,两个人考虑一下,毕竟这样的身体可能无法完成家庭的某些使命,比如生儿育女。王雁说,当时的感觉,就是好似一只刚刚展翅的鸿雁被利箭射中,折了翅膀,跌落下来,跌得心碎不已。是那个浪漫的男人,抱起了受伤的雁儿,轻轻揽在怀中,安抚着雁儿乱了的羽翼,坚定地告诉医生:“您开证明吧,我们一定要结婚的。”王雁说,她当时就觉得,那颗浪漫的心儿其实也是非常强大的,强大到足以让她依赖一生。

 

 王雁的丈夫一直在一家国营外贸公司工作,从业务员做到了总经理,是个非常有头脑,非常能吃苦,非常有干劲的男人,他说他要攒足够的钱,给王雁做心脏手术用。医生说,如果王雁想要做一个妈妈,首先必须得完成心脏手术。于是,王雁先后做了三次心脏修复手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胸前的疤痕,都快成了一条条拉链,从深红色,变成淡红色,变成粉白色,但总是在那里,清晰可辨。

 新世纪伊始,王雁已经三十八岁了,她说再不拥有一个宝宝,就来不及了。于是她努力地做着各种备孕准备,也终于得偿所愿。然而偏高的年龄,特殊的体质,让王雁的孕育过程格外艰难,她常常自己拎着输液瓶走来走去,她说不能影响忙于工作的丈夫。在丈夫自己的公司开张的那个月,他们的女儿呱呱坠地,虽然生产的过程也是格外凶险。但是,王雁勇敢地挺过来了。她说她打了一场胜仗。

 

 丈夫依然那么能干,那么拼闯,王雁就独自承担着照顾孩子的责任。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职业女性,没料到做了全职太太,相夫教子。也罢,抚养好孩子,比职场拼打更要任重道远许多,不是吗?

 丈夫日渐忙碌,有了新的合作伙伴,也请了一些之前单位的好友来相助,***同奋斗。其中就有以前办公室的女助理。王雁记得那个女孩,温柔恬静,做事缜密细致,是丈夫的得力助手。王雁闲时,便抱着孩子,坐在丈夫办公室的沙发里,晒着太阳,听着孩子咿咿呀呀,看着丈夫和女助理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丈夫和朋友合作,在内蒙的草原旁边修建了工厂。那段日子,丈夫没日没夜地守在工地上,关注建设进程,王雁很担心,但是去不了。于是她只能发短信给女助理,问及丈夫的情况,比如身体好不好啊,衣食好不好啊之类。王雁第一次觉得,丈夫离自己好远啊,从来不曾这么远过。于是,夜深人静时,王雁也会翻出那封压在箱底的,三十五页的情书,一字字地看过,用遥远的温情感动着自己。

 第二年的春天,丈夫的工厂建好了。开工庆典时,王雁带着已经会满地乱爬的女儿,一起去工地庆贺。冰封的大地还没有回暖,山谷里冷冷的风吹来,还是会感到刺骨。就在那山间的平川里,在山溪流淌的侧岸边,轰隆隆的设备开启了,开启着丈夫事业的新生。王雁看得到丈夫从心底绽放的笑容,当然,也看到了女助理笑对丈夫时的眼神。那眼神,让王雁心里隐隐不安。

 工厂的效益一天天好起来,丈夫的收益,丈夫的虚荣心,丈夫的欲望都和丈夫的肚皮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丈夫一头扎进内蒙广辽的天地里,似乎都忘记遥远的家乡还有妻儿的守候。电话越来越少,短信也没有几个,MSN又说不会玩,还经常醉醺醺的。很多次电话都是女助理接听的,简单扼要地说着,一切都好,让王雁不要惦念。王雁放下电话,皱起了眉头,身后八十多岁的婆母用拐杖捣得地面“咚咚”响,嘴里抱怨着:“狐狸精啊,这是遇上小狐狸精了啊!”

 看来,女人的敏感不因年纪的老去而减弱,婆母的疑虑不也是自己的疑虑吗?尤其是上周末,女儿湿疹加重的那个晚上,来自丈夫工厂同事的那条短信,让王雁最近也是寝食难安:“王姐,你得费费心了。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我去王助理的房间要资料,在洗手间里发现了杨总的袜子,洗好晾在衣架上。”王雁想,同事应该不会认错,因为丈夫的脚又肥又大,总把袜子撑得变形,宽宽扁扁的,晾出来,辨识度很高。

 王雁心里打着鼓,很重的鼓锤落下来,敲得心里有些痛。但是她再三安慰自己,不要胡乱猜忌,夫妻之间需要信任、信任!

 丈夫来电话说,他准备要扩产了,已经在园区租赁了新的地方,要大张旗鼓,要挣更多的钱。王雁试图劝阻丈夫,说他已经很胖了,千万要走稳当了,不然跌跤了,爬起来会很难。丈夫不高兴被王雁泼了冷水,一时间电话两端都没了声音。是女助理接过电话,依然恬静温柔地、轻声慢语地告诉王雁:“放心吧,杨总心里有谱,杨总也有能耐,一定会做好的,我们大家都全力支持他,同甘苦,***患难。您不要担心。”

 王雁又想起了婆母念叨的“小狐狸精”,想起了同事回来,也说女助理和丈夫之间的形影不离,默契有加,说起女助理在KTV,醉意朦胧地点歌唱给丈夫,唱《白狐》。王雁都能想得到那般别样的妩媚。“也许吧,也许真的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九月的内蒙已经秋意深重了。草原的草开始枯黄,在阴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凉、萧瑟。同样萧瑟的还有王雁的心。国家政策调整,严控产能,整顿行业,丈夫的新厂扩建计划落空了,设备已经到位,银行也开始催款,然而,停产令就悬在头顶。在钢价低过白菜价的日子里,王雁的丈夫不再是那个风光八面的杨总,而是被大家催债的破产企业老板。

 女助理回来了,她说杨总已经两个月没有给她发工资了,她也有家有孩子,所以特意上门来,想要回自己的工资。王雁从柜里取了钱给女助理,冷冷的眼眸看着女助理白皙的面庞,默念着:“难怪皮肤那么白,原来是冷血的。”

 王雁把女儿托付给了母亲,只身一人北上了。她说,患难与***真夫妻,丈夫这个时候该是需要她了吧。找到丈夫时,他正在四处追讨货款的路上,憔悴、疲惫、痛苦,让王雁心痛不已。

 王雁拉着丈夫的手,说:“我们去唱歌吧。”在街边简单的小KTV里,夫妻俩握着麦克风,歇斯底里,几乎唱遍了曲库所有会唱的歌,又清唱了许多其他的歌曲,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歌曲,包括俄文歌曲。唱累了,便抱头痛哭起来。午夜时分,走在街头,王雁提议,继续唱吧,唱《鸿雁》,“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空旷的街道,回声悠远。王雁说:“冬天了,该是鸿雁南飞的季节,我们回家吧。”

 王雁带回了伤痕累累的丈夫,陪着他处理许多遗留的事务,安慰着丈夫说,春天总会回来的。

 六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地方出了新政策,王雁的丈夫要回去工厂,继续开产了。他说,这一次,就举家北上吧,因为他不能没有他的家人。

 依然是精明能干的杨总,增加了温柔贤德的王雁,正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工厂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很快,杨总又成为了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尤其是东山再起的事迹,成为了媒体报道的话题。有记者来采访,杨总把她们推给了王雁。于是,王雁就坐在摄像机旁边,平静地回答着:

 “为啥要陪他***度难关?因为他是我丈夫啊!这不需要理由!”

 “问我怕不怕吃苦头?坦白说,我是个为爱剖膛破肚过的女人。你看,为了嫁给他,我做了三次心脏大手术,每次都命悬一线;为了给他生孩子,我又承受着疤痕体质的风险,做了剖腹产。死都不怕了,还怕吃什么苦头?”

 “别听人们说那些夫妻同林鸟,大难各自飞的胡话。那是没真地当彼此是一家人,情分没到那个火候。”

 “嗯,出轨这个事情呢,我放下了,人,总有迷失的时候吧?尤其是膨胀的时候。我肯定还爱他啊,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用三种语言,写了三十五页的情书给我。估计你们都没有拥有过这种浪漫吧?”

 “未来的计划?有啊,我们就计划扎根在这内蒙的草原上,天高地广,展翅高飞。”

 “谁告诉你们我唱歌好听了?胡说的,人家都说我是左嗓子,找不着调子的。嗯,喜欢唱倒是喜欢的,最喜欢唱《鸿雁》,感觉唱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名字就是雁嘛,想要高飞,却又不会独自飞。总是要在亲人的身边,一起飞。”

 “一起唱歌去?好啊,等会儿结束了采访,我们就一起去。去赛罕塔拉,去草原上唱那首《鸿雁》,歌声远,琴声长,草原上春意暖;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