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荞麦
小时候,荞麦开花的时节,我和娘在荞地拔野燕麦。看着眼前灯海一样的荞花,我问娘,荞麦是粮食吗?娘说,是啊。我说,我怎么觉得它不是粮食。娘看着我笑笑说,那你说它是啥。我说,它是娘。娘怔了一下,蹲下来,放下手中的燕麦,捧住我的脸一个劲地看。我就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荞地。
现在,我在娘的坟前看到了一片荞地……
娘走的那天,雨是随着娘咽完最后一口气停的。娘被人们从炕上挪到地上,脸被白纸苫着。我竟没有丝毫的悲痛。我在专心地给娘正相、凉尸、守丧。为的是让娘体体面面干干练练地上路。总觉得娘在某个地方藏着,总觉得娘会乘我不注意站在我身后,如同小时候娘找我吃饭我却藏在门背后或房梁上,等娘找不见又要出去找时,我却端着娘放在桌子上的饭跟在娘身后,做着鬼脸一口一口地吃。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娘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才知娘是真的出门了,不在家了。
天黑了,吊丧的人们一一散去。我跪在娘的身边守着娘。不顾犯忌,不时取开苫脸纸看看娘。这时的娘是那么安详,大海一样睡着,在痛苦之外,在感情之外。凉尸用的是井水,里面泡了砖,砖轮换着置于娘的两肋间;心口上用荞面圈了一个圈,里面倒着白酒。我和哥不停地添着酒,换着砖。小时候,发高烧时,娘也是这么给我降体温。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娘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流着泪的娘是多么好看啊。娘啊,现在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你怎么还不醒来,看看儿子脸上的泪水。
夜深了,大伙让我去睡,我不肯。娘明天就要赶路,娘在这个屋里的时间仅有一个晚上,我不愿将这个晚上交给瞌睡。后来,我让哥和姐都去睡。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自私,我想和娘单独坐坐,聊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当偌大的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娘时,我觉得我一下子越过了生死关界,恍惚中看见娘在时间中穿梭如鸟。我关了房门,悄悄地叫声娘,娘。但是娘却无动于衷。小时候,我重疾气绝,娘抱着一直叫,叫了整整一个时辰,竟将一个被大夫判了死刑的儿子叫了回来。等我睁开眼睛,娘的嗓子已经哑了。娘啊,现在你的儿同样哭哑了嗓子,你怎么就不醒来?
快起快起,迟到了……娘啊,这不是你在叫我起来上学吗?有一次真的要迟到了。我耍了脾气不去学校。你哄我哄着哄着就晕倒了。但是你很快就醒过来,自己掐着自己的人中说,快去快去,迟到就迟到,你就说娘没有叫你。现在,你就不能也迟到一次吗?
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娘啊,你是否还记得那次,你从地里回来,我躺在炕上“已咽了气”。你吓得直叫我的名字,我也“活”不过来,你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就哇的一声抱了你的脖子。你就将我一顿好打。打完,说,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现在,你怎么就不也吓一下你的儿子呢?
娘啊,如果有缘,我们再做一次母子。
就这么相守着。母子二人。在草铺里。如同一对羁旅的游子。娘啊,我们这是在哪一站呢?到底走了多少路,你咋就这么累呢?
天快亮时,哥来了。他让我去睡。我说,坐着吧。哥说,我听见娘在喊我起来套牛去。我说你是被娘叫惯了。灶上端来一碗饭,我吃不下去。我的娘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就不饿吗?我让哥吃,哥也不吃,哥在一根一根地抽烟。
泪眼中的娘被一股仙气笼罩着,我十分挑剔地让人们将娘的脚再搬搬正,将娘的衣服再扯扯直。我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城里去上学,娘就是这样给我扯着衣襟,正着衣领;我想起我相亲的那天,娘也是一边给我扯着衣角,一边让我将头理理,不要让人家嫌弃。现在,我的娘要出平生最远的一次门,我也要让她体体面面地上路,同样不要让人家嫌弃。
坟院不可抵挡地到来。感觉里不是我们走向它,而是它走向我们。跟着哥给娘身上苫上一把土,我不知道这把土是太轻还是太重。接着,众人就齐心协力地往墓坑填土,如同给春天埋着一粒种子。
最后,人们用一个馒头似的土包将娘标志出来,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是娘的一个乳房。我一下子扑到这个土腥味的乳房上,将娘曾给予我的乳汁变成泪水。
娘啊,你用你的身子将你的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临完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黄土。
娘啊,你用你的乳汁将儿养大成人,到头来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泪水。
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流泪。
娘啊,儿只能用一把泪送你上路。
娘啊,儿只能用一把泪给你做行李。
娘啊,您走好。
人们拉我起来,但泪水已长了根。直到一位堂兄生气地说快回去给大家磕头。
记不得是如何走回家的。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离别的味道。那是一段铅做的道路,一段拖不动的脚步。从前口口声声说离别离别,原来都是假的。
太阳落山时,我和哥去给娘打灯笼。往坟地走时,我蓦然觉得那不是坟地,而是一个家,我仿佛能够看见娘就在那里忙着,叮叮当当地,等着我们回去。原来,我们是有两个家的。
将灯笼挂在坟上。我给哥说,坐一会儿吧。哥说,坐一会儿吧。两人都未说话,任暮色一层层落下来。一家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却没有娘那一柱。一家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却没有娘那一盏。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这块地是留下种荞的。”
希望采纳,母爱比爱情更无私,更伟大,更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