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引发自己美感的事物要去亲近,去探知,去认真观察,而不能仅凭头脑想象。文章说:“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要提高感受美的能力,“光凭头脑想象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听来似乎很容易,其实,邂逅取决于灵感,灵感取决于准备。所以作者又补充了一句,即“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对自然的美的“亲近”与“反复陶冶”,主要在于留心观察,仔细观察;不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文中列举了许多著名艺术家的事例,诸如罗丹的《女人的手》、玛伊约尔的《勒达像》、宗达的狗、长次郎的茶碗与繁二郎的画,都强调提高感受美的能力主要在于认真观察自然。“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说明人感受美非常艰难。发展感受自然美的能力是无止境的,也许到死都无法完全把自己感受自然美的能力提高到所谓最高。
对观察到的事物反复探究,反复品味,并且要纳入到自己已有的丰厚文化积淀中,调动各种艺术感受能力,去感知美的真“自然总是美的”,这是作者对于艺术美的真谛的探知。当作者传达他对艺术美的评价标准时,首先评判了真花与绘画中的花哪种更美,绘画中的花,固然很美,但相对于真花而言,便不“显现”。接下来,评价了一些艺术家的作品,李迪、宗达等人的绘画受到赞美是因为能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味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纳尔的作品中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宗达所画小狗的精神在于不刻意美化,只是客观写实;长次郎的茶碗,繁二郎的画,美得能同真正黄昏的天空“相互呼应”。最后,作者言及了自己对岚山美的发现过程。所有的信息都可以归结为一点:自然的艺术才是最美的艺术。
应该承认,日常生活中的人对花乃至自然界的各种生命的体验是有时间性的,善于感受和深思的人,对于偶然的巧合,绝不会轻易错过,往往伴随着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花未眠》在看似闲情雅趣、赏心乐事中,却抒发了一份浪漫的情怀,作者对未眠之花的解读,披露出人与自然如何才算真正达到精神敞开的境界。倘若人类对自然的感悟达到这种境界,那时就不仅仅限于对花的解读了。
《花未眠》全文仅有一千多字,是一个简短的散文小品,但这样一篇简短的作品却将川端康成关于美学的感悟表现得淋漓尽致,深入刻画了作者对自然和生命的思考,通过含蓄的表达,用充满跳跃式语言,深刻阐述了作者对生命之美的感受。
川端康成被誉为“日本传统的现代探索者”,他的思想饱含着浓厚的日本文学美学的传统。“物哀”是日本传统文学的审美情趣,它指日本文学常借自然界的风花雪月哀叹人生的盛衰无常。“雪月花时最怀友”,从自然之美中获得一种生命的感动,把自然之美与生命之情融合在一起,使日本文学始终带着一种浓浓的凄美与感伤的情调。
《花未眠》从“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生发出感慨:“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这里面包含着对自然永恒的敬畏与对个体生命短暂的哀叹。面对一朵夜间盛放的海棠花,“我”“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川端康成说:“悲哀这个词与美是相通的”,海棠花的美便在于它的“哀伤”,它的“哀伤”之美在于夜间盛放,无人欣赏的孤独与寂寞。同时,盛极必衰,“迎接这一刻盛开的是下一刻的凋落”。正如川端康成在下面文字里所表述的:“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夜间盛放的海棠花蕴涵着的浓厚的生命孤独感、短暂感、悲剧感、虚无感便形成一种美,一种哀伤的美,这是川端康成文学的审美基调,也是日本文学的审美基调:物哀之美。
“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盛开预示着衰败凋谢的来临,这是作者对生命的短暂发出的感叹;作者以为海棠夜里开花无人欣赏,凌晨发现它非常美丽,顿生怜悯之情,进而觉得海棠含有一种哀伤的美,这与他孤独、忧郁、颓丧的心理不无关系。川端康成两岁丧父,三岁丧母,七岁那年祖母死去,十五岁那年和他相依为命的双目失明的祖父死去。童年孤独而不幸的遭遇,对川端康成的性格和文学风格的形成有深刻的影响。美丽的鲜花在绽放的同时,就接受了死神的亲吻;最早成熟的果子,最先掉在地上,烂在泥土里;越是快速生长的生命,越会快速接近死亡。在强大时空面前,柔弱的个体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这就是生命的具体存在状态,是睿智而冷静的人们不会有意识地回避的一个现实。故而下文中我们看到雷诺阿和米开朗琪罗,都如实地传达出自己对死亡的接受。
川端后期的散文作品明显带有日本“物哀”之美感伤的文化心态。“物哀”是继承平安朝以《源氏物语》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物哀”不仅仅是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而且还包含哀怜、怜悯、感动、感慨、同情、壮美的意思。川端之所以垂青《源氏物语》,原因大体有两点:一是因为“同病相怜”;二是为自己创作立意的推进寻求最佳的“思想”支点。当然这两者有时又是互为作用的。就结果而言,这两个原因导致川端努力突出物哀之精髓,最终促成川端向传统的回归,形成了“回归传统”的情结。他认为“ 平安朝的风雅、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物哀是悲与美的结合体,所以悲与美又是相通的。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说:“《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底里的。”物哀便成为其美学的基本原则,它在川端的审美对象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似乎人间是无处不悲,无处不美的。这种尚“美”求“美”的痴情心态,导致了川端格外关注自己创作中的“物哀”,诚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不能违背这种音调的。”
然而,在《花未眠》中川端康成并没停留在对海棠花盛放的哀叹之中,他进一步写到,尽管海棠花哀伤、孤独、短暂,却仍然昼夜不停地盛放,使作者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伟大,并为之感动,因此,发出“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的感慨,这体现了作者又“由死向生”,从死亡角度去反观生命的价值:尽管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并且终归于虚无,悲剧是人的最终宿命,但生命的价值却体现在生命过程中的绽放。这一点颇得西方现代哲学的真髓。下面又用画家雷诺阿与雕塑家米开朗琪罗的例子进一步阐明这一观点。物哀之美,由自然之美引发对生命之美的思考,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可作为解读《花未眠》的一个出发点。
《花未眠》借用了不少禅宗术语来写美感,如“邂逅”“亲近”“机缘”“开光”等 。“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是文章的中心思想,邂逅与亲近正体现了禅宗重直觉感悟的思维特征。邂逅是不期而遇,是意料之外的相遇与相知,对美的感受往往是不期而遇的,是突然的启迪与领悟。亲近指走进自然,融入自然,物我一体的禅的体验方式,也是获得美感的方式。“唯一一件的古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迪,成了美的开光”中,“开光”即开悟之意,禅宗认为,迷则凡,悟则佛。开悟之后,世界便变得一片灿烂。作者认为美的获得就像佛教的“开光”一样,一件古美术作品、一朵花都可能提供一个机缘,凌晨盛放的海棠花便成了作者“新发现花的机缘”,开启了他美的心灵,使他体验到“哀伤的美”,从而让他进入另一个充满生命意义的美的世界,激发出“要活下去”的勇气,因此作者说“一朵花也是好的”。川端康成用禅宗术语来阐述他对美的领悟,体现出日本乃至东方的审美情趣:禅思之美。
从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认为的自然美是一种无限之美,而人类社会的艺术之美却是带有一定局限性的。因此,从自然美到艺术美的过程,是一个美的创造过程,将无限的艺术之美进行加工和改造,形成有限的艺术形式,这也是一个从无限到有限的过渡。但是,对于任何一件艺术作品来说,这里并不是创造过程的结束。对于艺术品的欣赏者来说,对艺术作品的欣赏过程,是一个凝视和领悟的过程,是继美的创造过程之后另一个艺术作品的审美阶段。这个阶段中,艺术作品能够以一种艺术形态进入到欣赏者的内心,而不是无限存在的客观的自然之美,也可以说,是前文提到的一种机缘,通过这一机缘的作用,使人们意识到美的存在,并且感受美的价值。这种美将不再是以一种被人凝视的形式存在,而是常驻于人们的心间,也正是这样,促使了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的完美融合。也可以说,人类的审美从此进入到一个自由的国度。所以,创造美的过程,不是一个从无限到有限再到无限的循环往复的审美过程,而应该是一个从无限到有限再到自由的逐渐升华的过程。 结构形式
形断意连的结构形式使《花未眠》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散文的美。从表层结构看,文章各部分内容分散,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中心。开始3段写发现海棠花未眠,生发人生的感叹,第4段写两位艺术家对生命悲剧性的认识;第5段写美感是亲近、邂逅所得;第6段写人们对自然美的忽略;第7、8段通过对几位艺术家作品的评价,写观察与写实对表现艺术美的重要;第9段写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与日本黄昏的天空具有相同的美。第10段写偶然发现岚山的美;第11段回扣开头,进一步思考发现海棠花之美的原因。各段内容跨度很大,给人以结构松散的感觉。但仔细阅读,便发现其实文章内容有着非常严密的内在逻辑性,整篇文章围绕着“美”而展开,从海棠花未眠这一生活小事开始,得出感慨“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探究其原因:“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这里可分析出两层意思:一层是生命有限,生命渺小而短暂,因此无法充分感受无限的自然之美;二层是即使在有限的生命中,也并非人人时时都能感受到美。第一层意思引出下面一段对生命的感慨,以雷诺阿与米开朗琪罗为例,书写了尽管个体生命是短暂的,但也要乐观而坚定地活着,让生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如不眠的海棠花。第二层由美并非人人时时都能感受到,引出第5段“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并进一步指出美的邂逅源于平时反复的陶冶。下面接着谈如何陶冶:一在于对自然的细致观察(6、7段),二在于对自然的写实精神(8、9段)。最后两段再回扣开头,“自然总是美的”,而“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并非人人都能感受到美,也并非时时都能感受到美,美只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种结构给人一种“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之美,获得一种草蛇灰线、似断实连的艺术享受。这种结构增加了理解文章的难度,教学时务必注意透过松散表层去挖掘文章内容背后的内在逻辑,把握文章的意脉和主旨。
语言特点
跳跃性是《花未眠》的语言特点。一般而言,与诗歌语言相比,散文的语言叙述性较强,注重句子前后照应。《花未眠》虽然用的是散文句式,但句与句之间的语义衔接并不好,语句与语句之间经常产生“断层”,如:“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这里“花的美”与“要活下去”之间似乎很难找到一种语义间的联系,但正是由于这种表面的无关联,让人深入其间去反复揣摩,从而去发掘出无穷的意味:一朵花的美丽是很短暂的,同时它的盛放无人欣赏,是寂寞的、孤独的,但它仍然昼夜不停地绽放着,即使这种盛放意味着走向衰亡;这种用生命铸造的美让我感动,让我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也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这样的例子还如:“米开朗琪罗临终的话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琪罗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三句话,似乎各不相连,初读时很不容易抓到作者的意图,“死亡”“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之间仿佛没有联系,但仔细品味却又意味深长:尽管米开朗基罗明白生命的盛放同时也意味着走向死亡的道理,但他并没放弃,他活了八十九岁,并且创作了大量受人喜爱的雕塑作品。如此高寿和如此大的成就本身就证明了生命的力量,和人对生命的执著与顽强的追求。这种语义上的跳跃性,使文章形成言少意丰、含蓄蕴藉的特点。语言的跳跃性不失为鉴赏《花未眠》的又一个向度。
叙述
《花未眠》在叙述上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跌宕有致的,这使这篇说理散文并不显得枯燥。“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是文章的中心思想,文章开始由花未眠引发出人生感慨:自然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但接着宕开一笔,写“一朵花很美”,我“要活下去”,下面一段内容举例证明这一点,然后又转回来,继续论述“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然后又宕开,写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最后再回到对美的感悟的论述。整个叙述是与主旨若即若离,而宕开的地方,虽然不是主旋律但又无不与主旨相关,从侧面丰富了主题思想。这样的叙述方式一方面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另一方面在形式上给人以回环曲折的美感。另外,在一些细节上,作者的叙述也很有特色,如第8段,本意在写宗达画的小狗十分逼真,与真实的小狗惊人相像,赞美宗达“高尚的写实精神”,但他并没从宗达的画写起,而是从生活中的小狗入手:“看见一只小狗的小小形象,我吓了一跳。”这样的叙述角度可以制造悬念,给人一种陌生感,引起读者的兴趣。又如第2段,花未眠是“众所周知的事”,与前面的“我大吃一惊”、后面的“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形成矛盾,说明很多事,我们自以为知道了,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明白”是对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的体验,“美”便存在于事物的意义之中。这样的叙述往往形成一种张力,首先给人一种无法释然的紧张,同时又激发起读者去探寻答案的欲望。从独特的叙述方式这一角度去体验文章的美,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