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对于师宗的全部印象,不过是师宗的几个朋友而已。至于她的地理样貌、世情水土、习俗风物如何,于我而言,如同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因此,那个时候,听别人偶尔谈到“师宗”这个词语,我脑海中浮现的,除了朋友,还是朋友。之后,在与朋友的不断交往中,“师宗”这两个苍白、冷漠、无味的字,在时间的催化下,竟慢慢洇了色彩,附了暖意,再后来,这色彩与暖意殷成轮廓,垒为地块,直至有一天,成了我再也无法舍避的一个地方。
二十一世纪初,曲靖旅游业刚开始热炒,师宗菌子山深藏不露的马樱花正羞答答准备向世人敞开胸怀的时候,朋友的邀请来了。朋友说,春天是菌子山最美的时候,“这个时候,马樱花开得正旺。再往前,含苞待放,遮遮掩掩的少些风情;再往后,繁花放纵,飘飘落落的煞了美意;阳春之时,朵妍瓣艳,新新鲜鲜的,不早不晚,观赏最合时宜。”这个朋友是个诗人,为了说服我到师宗,不叙友情,却只管把最惹动我的一些描述,用信封邮给了我。他是一片好意,执意要让我赏看一片最美的风景,而我却踌躇了,不知自己应了此行,是重了美景,还是轻了友情。
闺蜜说:“文人就是喜欢咬文嚼字,瞻前顾后,人家邀请你去赏花,你就去赏花,你顾忌到其它,只能说明你想得太多。你多心了!”她嘲弄似地笑我。我一惊,觉察自己在文字和想象中沉溺太深。是啊,熟识的朋友,陌生的地方,仿佛必然要遭遇的一段时空,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好吧,师宗,就让我们来一次相遇!那么,来到师宗,来到菌子山,注定,我只是为了那些花儿?
三月的春天,春意萌动,阳光却有些飘忽,有些迷茫。同样的高原,到达师宗的那些峰峦却起伏得异样,仿佛乳白浮动的黛色里蕴涵了难以启齿的告白。路很颠簸,客车慢慢悠悠往前赶,刻意要让我铭记这次出游似的。一个人的旅程孤独了些,还好,有春光陪伴,有一段又一段在春光中肆意绽放的春色为伴。一个人到达师宗的旅程,仿佛也因此显得饱满而浪漫。
印象中,那些花儿就是一个神话。
是在到达师宗的第二天,是和朋友快乐聚首,把酒言欢之后。春天的早晨,阳光朗朗,却赶不走高原永远保有的那份清新与清冷。客车换了轿车,路却是依然颠簸,以至让我怀疑,那些传说中鲜美的花儿,依然留存在传说中而已。就在这一愣神的当口,就在某条通向大山更深处的地方,一株娇艳繁盛的马樱花出现了。仿佛凌空飞来,又仿佛破土而出,没有前奏,没有铺垫,当你看到的时候,它独树而立,却早已站成了风景。脚下,枯睡了整整一冬的野草正拼了命赶绿,那些已然萎死的茎叶,与杂乱无章的褐色山石一起,拼构出另外的风景。一棵、两棵、三棵……疏远的,独立的,但舒展着,傲立着,绝不曲虬折干;再走一段,是一簇簇一篷篷的了,枝连着枝,叶叠着叶,簇拥着,铺呈着,满蕴深情;及至最后,是整片整片漫山遍野的流泻着,奔放着,肆无忌惮。
无数次,在春天的高原,在高高的密林深处,或是在流水潺潺的溪水边,杜鹃变幻了花色,点缀了春光,我追逐的时候,我以为那些灿烂与繁盛,就是可以让春光失色的乌蒙之花。原来不是。和马樱花相比,之前我所见过的那些小小的杜鹃都太平俗太脂粉了。目前为止,对于菌子山上的马樱花,我只是用蒙太奇的手法,对它的树林作了粗略的勾勒而已。
没有喧嚣,亦无陪衬,只静静一立,无论独树单行,还是连片成海,那硕大花朵都是对春天别样的献礼。凭借高原的高度而显高贵,因了时间的深邃而藏典雅,油绿的树叶可以忽略,那堆叠着延绵着张结着的花,那荡漾着铺排着亮闪着的色,从单独的一树到成片的一林,从清晰可见的一朵到渐欲迷眼的一片……抑或,那只是杜鹃花仙的一件霞帔,因为留恋而有意遗落。故而,随意的生长,哪怕静静悄悄,在明净清澈的天空,在空旷悠远的高原,却已千姿百媚,熠熠生辉。感觉,天,更高更远了,地,已然塌陷,我已不再是我,天地间傲然挺立的,只有那些花儿。
在春天的高原,没有谁可以拒绝这样的美色。
我不是植物学家,无法分辨在一座叫菌子的山上究竟分布了杜鹃的多少个种,周围又生长了多少杜鹃之外的珍奇;我也不是地质学家,可以对菌子山奇特怪异的地质构造作深入研究分析,然后得出结论说,像杜鹃马樱这样的花种,最适宜生长在云贵高原乌蒙山这样的地理环境中;我也不是旅行家,来到师宗菌子山,非得对这里的自然环境作长期的观察,包括草长莺飞,包括晴雨暑寒,包括那皱裂着仍然生生不息的`千年树干。我只是菌子山一个匆匆的看客,我置身其中,我看到的,确乎只是无数安然怒放的花朵。不必再叙写那些花儿的形态与着色了,那润泽丰美的饱满叶瓣,那淡浓相浸的纤丽黛粉,是再精细的画笔,也难描摹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菌子山,确乎,在那个时候,我的眼中除了那些花儿,再无别的,就连陪同的朋友,也被我调侃,我说:“你若披了霞衣,也会是马樱花一朵。”这是真话。徜徉花的海洋,我晃觉自己也是其中一朵。
到师宗,到菌子山,表面是看花,更多的本意,原是为续友情。可是,现在,不知不觉间,我感觉自己已经爱上那些花儿了。
至于朋友,陪我出行,当时究竟怀了怎样的心绪,我至今未知。于我而言,这也成了一个永远难解的谜。时间的谜,生死的谜,感情的谜。
如今,我这位朋友,因为一场疾病,已早早离开了我们。而我,只是那样的一次,对菌子山上的那些花儿,便也再难释怀。爱上一种物件,爱上一个地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某段感情,某个人。有些交往,哪怕平淡,却洇了真情,哪怕遥远,但附了暖意。
今年春天,又有朋友邀我菌子山踏青。
十多年过去,菌子山上的那些花儿,会变得怎样?内心深处,忽然会冒出这样的疑问。这十多年间,也曾因为工作的关系,多次到过师宗。考察过竹基的传统文化,调研过彩云的农村文艺演出,也游览过凤凰谷清丽幽雅的风光,菌子山,却是再也没有去过。这是安排的一种巧合,也有有意为之之嫌。最美的风景,不敢多看,怕物极必反,感染审美疲劳的怪病,怕物是人非,惹动深藏的某些情愫。
然而,我终究还是来了。菌子山,你还好吗?花儿们,你们还好吗?
经济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通向秘境的道路也变得快捷,十多年前需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到两小时就被甩在了身后。高速,让我们情感的到达也变得快捷。
远远没有我想像的那样久远,静静延绵的菌子山,仿佛昨天我才来过。朋友,你还能来陪我吗?
临出发时,曲靖正落着稀疏的小雨,倒像洞悉一切的神明看透了我的内心,要与我分担。隐隐的忧伤就这样降临。
到达菌子山的时候,却是没有雨。天空有一些阴霾,阳光时不时钻出来,照着这一片沧桑了几百年却仍然青葱着的不死之林。还是来得晚了些。山风摇曳中,只看到一树一树的繁花凋谢,瓣儿落了一地。偶尔有几株叠红堆紫,但已然失了鲜艳。这个时节,更加惹眼的,早已不是那些花儿了,是整座山铺天盖地的翠绿,还有那洋洋洒洒满地的落红。这样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样一些诗句:
盛不住的光阴总在想象不到的时候
从疯狂生长的芽叶间
漫不经心溜走
多年之后的春天
从雨的这头到雨的那头
我深吸一口气
只为在一刹那错过的一次相遇
时间翻了翻页
世界在一片落红里
沉淀出另外的颜色
千年老树花败
曾经游走的山径
已经忘记当年是怎样邂逅
没有想过如何又来了
漫山遍野繁华看遍
我却找不到出路
亦寻不见归路
不知道如何又想到了诗。是因为那位写诗的朋友吗?尽管我们之间的交往仅限于所谓“邂逅”,尽管我们早已阴阳相隔,然而,生与死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界限?
是在菌子山深深的马樱花树丛间,或白或粉或红或紫的花瓣散落在渐青的草地上,不时几缕迷离的阳光透过,斑斑驳驳的光点象筛落的银。若干年前看到花开,若干年后目睹花谢,以为季节在我没有在场的时候停止了更换,以为时光在我没有经意的时候放弃了流转,事实上花开花谢,草枯草长,时光一刻也没有停止,如同这个季节,在我没有到来之前,那些花儿与若干年前一样鲜艳,一样慑人心魄。那年春天,在我走后,在春天就快闭幕的时节,同样有片片招惹了光阴的花瓣,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或露寒珠冷的清晨,义无反顾地坠落、坠落……繁花固然艳丽,落红同样壮美,世人又何必多情自扰,以为凋谢,便是可感喟的悲情。想到了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春暮到菌子山赏花,本以为是件伤恸之事,因为远逝的朋友。然而,这个春天,在纷纷的落红里,我分明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很安静,很安详,一丝微微的笑意在嘴角。就是那位朋友,已然离开,却分明还在。我猛然醒悟,生死本是自然,只可笑世人以生为死,以死为生,还自诩聪明。
就要离开的时候,阳光出来了,明朗的,清澈的,确定那些很快就要萎谢的花朵,在扑向大地的时候,是快活而深情的。那些花儿,只要和这片树林一起,任时光穿梭,任斗转星移,盛开和凋谢,永远精彩。
那么,我还有什么可遗憾和迷失的?
从春盛到春暮,历经一种花儿从繁盛到凋亡,以为是走不出的一条路,以为是无法回归的一种情,却原来,只需一个看视的瞬间,只要轻轻地说一句:“朋友,走好!”
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高原的春天,在菌子山蜿蜒陡峭的山崖上,在明亮浩然的阳光里,那些盛开的花儿,你爱上,很美,你没有爱上,依然很美。朋友,此生有我记得你,还有那些花儿,已经足矣!
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