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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衣且上傍禅关散文

 片玉昆山神朗朗

 曾经,他是冬雪里白裘裹身的少年,领间擦过坚毅的无须稚颏,绸亮的襟袖在腕的旋引下轻抹着篆书拓片。时光里,墨迹与他一同成长,清瘦的劲指总携着挺健且浅秀轻丽的字行,藏喜时舒展,露忧时凝重。后人盛赞他青春的墨字潇洒,我却更想回首时可以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间持着书有《心经》的扇面,把一丝笑轻摇,那笑,是尘世初栽的莲。

 后见他的照片,已是灰髯一缕,简素布衣,一苇身形倚栏,带了眼尾的皱纹,笑得一如寺檐下的清修枝莲。依然清瘦的长指,卸下了勾墨拈砚,只将一把沉檀色的扇触着袖底展开在胸前,未摇未动。无字的扇面贴衣嗅襟,嗅到和那幅悬于他禅室多年的手书经文一样的墨外檀香,字早温穆,不躁不疾,一笔一划砌佛偈。看他入俗与出世的墨字,一如看他精进的步履,走近拈花择火,走到彼岸,煦笑佛香。

 远山明净眉尖瘦

 丹青曾把谁来描,问油彩,问水墨,问几笔勾勒的素线。那柄横卧的花枝还在,那个酣睡的女子还在,那帧俗世厚秋的自画像还在,只是年轮粗砺了画布的脸,我们清晰找到了时光的皱纹。世间可还藏着一件丹青卷上拂温作序的素衫?衣襟处还存蓄着那一点未洗褪的彩迹,袖底处还铺有洇满各色的丝帛之径。

 当他度至彼岸,疏陋补丁的袈衣袖底只拢着浅紫淡红的清透色,时而绘一小卷《自性真清净》,铺染一帧《大愿悉成满》,时而还卷素白色,只以几笔勾皴佛陀。将一盘盛满念念的油彩化作布施,梵色无畏,是以,那些风华与虚名,一眼望穿。他站在了彼岸,托钵胜于酒盏,那些世人皆叹的丹青惊艳,都化作散落世间的佛珠。

 燕支山上花如雪

 他曾以为,那个近旁的旦色花如雪人如月,拾了玉镯,卖了胭脂,再下书青云,哪一段唱腔都催生得他一拈痴肠,而那月白长袍紫色裘绒披肩便裹了一朝倾慕,醉里以为可以化蝶,梦里也逐着花香。那唯一的一抹艳媚墨色都给了她,那一番荣华出场也都护了她的吟唱,待多少年后,他留下的是一味镜相,而她,循着时光的底片,我们看到那趟着红尘沟渠的身影,渐渐染色愈浓愈重。

 当他着上袈衣,大抵便忘记了那些锦丽的华衫,也早忘记了世间曾有一人曾有一刻,以青丝相牵,以七情浸湿笔端。他已至彼岸,佳人豆蔻,或是美人迟暮,已成为他人参不透的三味尘相。以指拈珠,掌间清灵灵流淌佛光,笔下佛经,墨植一院菩提,漫心欢喜,欢喜在清俐唱腔的告别中忍辱,在繁华落尽处忍辱,而后终于臂横袈衣袖,芒鞋无尘扫,端端地站在慈悲众生的彼岸。

 何如十里章台路

 也有青楼递注目,愿行过的他摘去丝绒帽,撩起花缎袍,入了香阁再上花朝。佛心植于少年吧,所以,他未接过美目流转,未饮尽佳人芳草句。“不知青帝心何忍”,原来,世间女子的不甘皆是相类的,就如今时的.不停相问“为什么不是我”,只是,或者那人原本无意做青帝,原本,他有一双慧眼,在衣袖翩然里我们都仅懂了惊鸿一瞥,却未曾有机会一探究竟。

 当她繁花还满树犹怜时,他却已袈衣从身,遇了再遇,求了再求,她终是孤老一生,而他,曾站在她人生一瞬的彼岸,而后终站成千季百年的彼岸那朵善生的青莲。我们多以红袖泅水,他则以智慧度岸,智慧在十里章台路一夕悔煞,眼界大千再懒窥一弯眉月;智慧在烽火家国英雄泪,却将指间红粉作烟云;智慧在了断浮埃谛般若,袈衣袖底明镜台。她余生的念佛声中可会明白,与他的那一场笔间邂逅,吟的全是断章的参悟。

 清光减作一钩斜

 她是涉洋过海揣入他衣怀而来的红豆,应是刻骨的吧,从坐在他的面前,跃然于他的画布之上,而后为他添絮加衣,及至为他守在一隅,筹措着柴米和三餐,等待着他的晚归或者偶而的别后小聚。若不刻骨,怎会眷上他已去奢华的清衣瘦形,怎会渡水而偕,怎会追随至寺前,而后由他送予一个头亦无回的痛别。

 他亦是刻骨的吧,若不然不会袈衣披身前,剪一缕须髯作别弦;不会袈衣在身却仍然见她一面,送一枚滴答的怀表,为她的余生作伴;亦不会袈衣守身,却依然在旁听她的孤伶时,以沉默落刃,用一卷卷墨底经文切去自己的未愈。刻骨亦抵不过他的持戒,别了她,便是别了所有的生与未生,情在或情灭;别了盗取的那点心思,妄念的诸行;别了因她而欺心的谎言。当他站在彼岸,拈笑而洒生的护持,杨枝净水,亦是三千解药的红豆。

 秋草黄枯菡萏国

 总有个女子要做他默默的持护的,从不扰他,任他深入缤纷,他便终是解了缤纷。她初见他时,他着锦缎袍镶起貂裘襟袖,双梁厚鞋轻盈少年步,且碗帽上嵌白玉,让她想起她见过的他的丹青,他的篆刻,他便是她这幅素宣上唯一的景,便是她这块璞玉间唯一刻下的款章。因上苍的这般安排与他相遇,她便安于自己的平常,不计他的入俗离她远,不计他的出尘无她念。便是离世她也是安然的,他来与不来见她,纵是双儿皆怨他,她却是微笑而去。挂了他的姓,从了他的名,是她这一世唯一的计较。

 一直惊叹于他横溢的才华,如字,如画,如诗词,如音乐,还有后来的守律和参悟。佛有佛相,就如他身背挺直,光头跣足,一件苎质染成的咖啡色袈衣,一双多耳麻鞋,清罄声中,瘦骨清癯,俯首低眉,合什持拜,已俨然度至彼岸的清透模样。或者,他便是那参行于燃灯佛前的云童,而她便是那手持七茎莲花的青衣女子,来此一程,跟从一世,不过是为了助他近佛,渡他们曾经的菩提眷属愿。世间那原是窃窃相绶的爱,他们将它放在了禅定之上,大爱已成,在山之外,在尘之外,在彼岸之岸,他拈珠,她植莲。

 后语:佛家有六度,布施、持戒、智慧、忍辱、精进、禅定。李叔同是否也因此六度而至彼岸,掠过红尘,成为侍佛的弘一。李叔同记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