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那座山
文/杨岚
前些日子与朋友小聚,到后半场时竟然聊到了初恋这个话题。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话题一打开,大家都有些兴奋,争着讲起自己初恋的故事。
每个人的初恋几乎都与青春相伴,那时候,对于爱情还处于懵懂状态的我们,不过也就十几岁。在某一天,或某个时刻,因为一个微笑,或一个不确定的眼神,忽然就会喜欢上一个人,那种喜欢也许只有短短数日,也许,会持续一辈子,而对方,至今都不一定知道。
陈年的酒将诱人的香弥散于小小的包间内,醉红了的一张张脸庞仍保持着中年的矜持,眼角却漾起几分神秘的微笑。
记忆的小河水流缓缓,清流明澈,水声叮咚像一首音韵妙曼的曲。恍惚间,有个影子在眼前的杯盏中晃荡,随着酒杯里液面的不断下降,对面的那座山,便也从杯底渐渐地浮了上来……
那是挡在她家门前的一座大山,它像一条巨龙横卧在村庄的对面,高低起伏的山头连接成一条温柔绵长的天际线,将村庄包绕了一半。山下有条小河,河对岸那条小路像一条蛇,弯弯曲曲从谷底一直盘向山顶并向山外延伸。山内是农村,山外是大川,大川连着小镇,再远处,还有更大的城市。
被大山隔开的山内山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山外的人住着屋顶装有电灯的平房或楼房,穿着入时,脸蛋白净的犹如新鲜出炉的白面馒头;而山里的人,住着点着煤油灯的窑洞,衣着土气,脸蛋被阳光晒得黑里通红,像高粱面窝头。
山里的人经常穿上新衣服翻过山到镇上去赶集,小镇对山里人来说就是城市。姑娘们时常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那座山,盼望着有一天能嫁到山外,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山里没有中学,小学毕业后孩子们就会去山外的小镇上中学,到了小镇,就相当于入了城。
不在山里跑,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坐久了,脸上的高原红会渐渐褪去,露出一张张青春逼人,柔美娇嫩的脸蛋。
一个暑假的黄昏,女孩放牛回家,家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那,便是来自山外的他。
他个头不高,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双眼皮有好几层,人很白净,浑身都透着城里人的气质。这是她见过长的最好看的男生,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不知道他的年龄,只知道他来自县城,刚参加工作,干部子弟,是典型的城里人。
她的父亲是大队书记,他是驻队干部,队里没有确定的办公地点,所以家,就成了大队部,他,便常是家里的座上宾。
她的同学无论男女几乎都与她一样来自农村,大山上粗粝的风与强烈的紫外线将一张张本该白皙稚嫩的脸印上了农村的印章,尽管已经走出大山,还是难以褪去山里人的底色。所以,对她来说,她与他之间,总是横着门前的那座山。她在山里;他,在山外。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盼着从山里走出山外,而是更加热衷于从山外赶回家。
尽管她知道高攀不上他,因为他不仅是城里人,还是正式的国家干部,而自己,只是一位山里姑娘。可无论怎样,都克制不了想要见他的心,即使见面时一句话也不说,只要相视一笑,心里那份欢喜就能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倘若好久没有遇见,便觉怅然若失。可她不敢问,怕被父母看穿自己的心事。
也许是因为他与父亲工作上的关系,有一次在小镇的街道上遇见,他送给她厚厚一沓崭新的十六开打印纸。一路上,她将那沓纸捧在胸口,心,在欢呼雀跃。
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却也没有勇气去验证,不知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初三那年,终于有了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
周天早晨,吃完饭后父母早早地出了山,他说要回小镇,却没有及时离开。她蹲在地上洗衣服,他坐在门口的木板床沿上,双手撑在身子的两侧。那,是他们第一次聊天。
小镇上人不多,他认识她的好多同学,还特别提到了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位男生的名字。与他说话时她有些紧张,心脏像失控了的小马达,一直在突突突地跳。
这样的氛围很快就被床底下突然窜出的一只老鼠打破,少女的羞涩与紧张瞬间被惊吓所代替,她躲在墙角惊叫起来。他迅速跑过去脱下一只鞋追打那只故意跑出来捣乱的老鼠。老鼠仓皇而逃,但尾巴却被打断,断了的那截尾巴像一条小蛇在地上蠕动。她吓得面无血色,捂着眼睛贴着墙根不敢挪动脚步,他一边笑着安慰她,一边用报纸将它包起来仍出了门外……
后来,遇见的机会越来越少,她回家,他却回了单位,有时不知去了哪里。见不到他,日子是黯淡的,回到学校,人在教室,心却在到处找寻,无数次提笔给他写信,又一次次将信撕碎丢进风中……
终于,又是一个周末,她到家时他正要走,匆匆打了个照面后他就离开了。她偷偷跑到院子后面的那个山坡上,望着他翻过坡下的那道沟,又爬上了对面的那座山。由于山高路窄,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都会在路旁一个制高点上停下来朝着她的方向张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没有酒,可她的心,已经微醺……
中考通知书来了的那天,正遇镇上交流会,她激动的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就起床,翻过了对面的那座山赶到小镇,想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不知人生中到底会有多少巧合,一到小镇就看见了他。人群中,那双眼睛笑得很灿烂,双眼皮就像春天的花瓣,似乎又绽开了几层。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微笑……
她鼓起勇气找他,说想从他那里借几本书来读,可去他办公室拿书的路上,突然又没有了自信,随即找个了位女同学作陪。
他给的书里,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只言片语。就这样,她失落地离开……
他调回了县城,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书,但仍在默默地等待,等他要自己的通讯地址,等他的来信,可最终,什么也没有等到……
第一个寒假回家,到县城时时间已晚,错过了末班车,由于回家心切,执着地守在路口想拦一辆顺风车。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车却没有拦到,正在走投无路时,又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好多偶然,冥冥中像是上天的安排。
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去了一家面馆,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一起吃饭,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将她安顿在他哥哥的办公室住下,并生起了火炉。俩人独处一室,却彼此不敢多看一眼。
她坐在床边有些尴尬,他坐在办公桌前,手执一支笔有意无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房间里暖烘烘的,火炉烧得很旺,烤红了两个人的脸。她知道他仍是单身,却始终不敢开口,在她心里,她仍在山里,而他,在山外,他们之间挡着的,是门前永远跨不过的那座大山。
记不清聊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离开时大门已经上锁,他翻墙而去。
他走后,她走过去看他在纸上留下的笔迹,有一句话至今没有忘记,那是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来送她,还带来了一件黄军大衣,说怕她冻着,她没有客气。寒冬腊月敞篷客车,她怀揣一路的温暖……
这期间,她多想问问,那个黄昏,对面那座山上不时停留的脚步,是小憩,还是一种深情凝望。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毕业后她去了外地,无意中从家人口中得知他已结婚生子,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时光飞逝,对面的那座山渐渐淡出了她的记忆,偶尔想起,淡淡的惆怅中温柔领跑。总以为再也不会相见,可就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一身孝衣,两眼红肿地跪在灵前,前来吊唁的人与她握手,有个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望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她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她心中一震,眼睛定定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而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那张脸上,她已找不出一丝记忆中的痕迹。
他却说了句: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作者简介:
杨岚,笔名陌然浅笑,陕西志丹县人,医生,任职于宝鸡市某医院;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杂文散文学会会员;宝鸡市渭滨区作协理事。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写作是灵魂深处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