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风中的院门 刘亮程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拃一拃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透后最黑的那一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
每天这个时辰,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门框上我就回来,赶着牛车回来,吆着羊群回来,背着柴禾回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在院子,黄狗芦花鸡还没回窝休息。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父亲靠着背椅,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屋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说一句话。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天又低又沉。满院子的风。很大的树枝和叶子,飘过天空。院门一开一合,啪啪响着。顶门的木棍倒在地上。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好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头顶。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谁的影子
刘亮程
那时候,喜欢在秋天的下午捉蜻蜓,蜻蜓一动不动爬在向西的土墙上,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蜻蜓,一个夏天似乎只见过有数的几只,单单地,在草丛或庄稼地里飞,一转眼便飞得不见。或许秋天人们将田野里的庄稼收完草割光,蜻蜓没地方落了,都落到村子里。一到下午几乎家家户户每一堵朝西的墙壁上都爬满了蜻蜓,夕阳照着它们透明的薄翼和花丝各异的细长尾巴。顺着墙根悄悄溜过去,用手一按,就捉住一只。捉住了也不怎么挣扎,一只捉走了,其他的照旧静静爬着。如果够得着,搭个梯子,把一墙的蜻蜓捉光,也没一只飞走的。好像蜻蜓对此时此刻的阳光迷恋之极,生怕一拍翅,那点暖暖的光阴就会飞逝。蜻蜓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夕阳里的一堵土墙上。人东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黄昏的一截残墙根。
捉蜻蜓只是孩子们的游戏,长大长老的那些人,坐在墙根聊天或打盹,蜻蜓爬满头顶的墙壁,爬在黄旧的帽沿上,像一件精心的刺绣。人偶尔抬头看几眼,接着打盹或聊天,连落在鼻尖上的蚊子,也懒得拍赶。仿佛夕阳已短暂到无法将一个动作做完,一口气吸完。人、蜻蜓和蚊虫,在即将消失的同一缕残阳里,已无从顾及。
也是一样的黄昏,从西边田野上走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扛着锨,走路一摇一晃。他的脊背爬满晒太阳的蜻蜓,他不知觉。他的衣裳和帽子,都被太阳晒黄。他的后脑勺晒得有些发烫。他正从西边一个大斜坡上下来,影子在他前面,长长的,已经伸进家。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做好了饭,看见丈夫的影子从敞开的大门伸进来,先是一个头——戴帽子的头。接着是脖子,弯起的一只胳膊和横在肩上的一把锨。她喊孩子打洗脸水:“你爸的影子已经进屋了。快准备吃饭了。”
孩子打好水,脸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门口,看见父亲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走着,独独的一个人,一摇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长地朝家里流淌着。
那是谁的父亲。
谁的母亲在那个门朝西开的院子里,做好了饭。谁站在门口朝外看。谁看见了他们……他停住,像风中的一片叶子停住、尘埃中的一粒土停住,茫然地停住——他认出那个院子了,认出那条影子尽头扛锨归来的人,认出挨个摆在锅台上的八只空碗,碗沿的豁口和细纹,认出铁锅里已经煮熟冒出香味的晚饭,认出靠墙坐着抽烟的大哥,往墙边抬一根木头的三弟、四弟,把木桌擦净一双一双总***摆上八双筷子的大妹梅子,一只手拉着母亲后襟嚷着吃饭的小妹燕子……
他感激地停留住。
(原载2011年9月13日《民族日报》)
赏析
选文是刘亮程的散文《风中的院门》中的两个章节。作者一如既往地将他那双足以洞穿生命世界的深邃的目光所捕捉到的他所熟稔与眷恋着的那片世界里的大至夕照山峦、小到虫翼尘埃的景致,以及那片至今还带着他体温的土地上生存繁衍着的人们的生老病死,通过一种冷静细腻的笔触和满含悲悯情怀的描写,极富张力和厚度地呈现在了我们眼前。
刘亮程的散文的取景,往往不致力于它的广度,而是着力发掘它的厚度。就像本文,作者的取景范围不过是“风中的院门”(当然这个“院门”不是兀自孤立于一片虚空之中,必须有它的存在的“四维时空”),在夕阳下、黄昏里、晚风中,那道院门守住的那片区域,乃是多少生命栖依的伊甸。那院门内的等候,是一种生命的等候——等候启程的生命的回归。“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这句话带着多么丰厚的意蕴!就像“叶落归根”,并非源于根的呼唤,而是叶之向往,叶之等待——等待最终的那一天,我们融入大地,成为它的一部分。
还有夕阳下人们留在地上的那具长长的影子——这一意象更是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和回味。尽管我们的亲人可以通过这具熟悉的影子判断出它的主人,判断出那个主人生命的行程,但它到底只是我们的影子啊。其实,想想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岂不也是灵魂投射给这个世界的一具影子?而且愈到生命的黄昏,它便会愈加“悠长”,进而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变淡,消失。好在有那一道院门为我们圈起了一片生命的栖息地,有那么一个或一群与你生命交集的人在那里守望你的身影,期待你稍息——这一切,会让你“感激地停留住”。而那片秋日夕阳中爬在墙上的蜻蜓,则成了一个隐喻:愈到生命尾声,愈离不开爱的暖意!
刘亮程的散文中对生命的透视,既有一种“出乎其外,超然尘世”的空灵,又有一种“入乎其内,具体而微”的细腻。这无疑源自于他的对生命、对自然、对乡土文化的深刻而独特的体察。尤其是他文中时时以局外人身份观照自身的独特视角和悟透人生的深邃与悲凉更让他的文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韵味和魅力。文如其人,刘亮程散文的风格和韵味与他的人生阅历、审美趣味和学识有关,对一般初学写作的人来说,也许难以得其精髓。但他散文中体现出的那种洞穿世间万物的观察力,他的细腻的笔触和诗意的描写以及他对生命的深刻体验、探究和无限想象还是值得我们去借鉴与学习的。记住,借鉴的原则乃是“取法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