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0年,也就是唐贞元十六年,二十八岁的白居易科举高中,录为进士。
放榜那天,居易发现自己在所有中第者中年龄最小,俨然是个宝宝,遂豪兴大起,写诗纪念: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符离,那是白居易的故乡,正有一位叫做湘灵的姑娘,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年郎居易哥哥的信息。
也许,她对他的称呼是白郎。她小他四岁,还是他的邻居。
快马带来了高中的喜讯,那一刻起她的内心分成敌对的两国,一国要她高兴,一国要她悲哀,两国兵戈大起,斗得难分难解,竟不分胜负。
她实在坐立不安,于是拿起手机,点开微信,一眼就看到他已经写诗纪念,早就发了朋友圈。原来自己焦急之下,居然忘了看微信。
对着那潇洒俊逸的面庞,她玉指轻点,又找到收藏,那里有两年前他刚离开的时候,一路上给她发的消息:
?《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
他走的时候,知道我在高处看他,时时回望我。
晚上睡觉天气太冷,他一个人太孤独睡不着,于是打着问我晚安的名义给我写一首诗:
? 《寒闺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那时候他真有些傻傻的,影子也能当做伙伴。
后来,他走得更远了,看到飞禽走兽甚至草木花儿成双成对,也要写首诗给我看:
? 《长相思》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现在看来,真是一段你侬我侬的好时光。
看着看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湘灵再也忍不住。
恰在这时,他发来消息了,他说:“ 等我! ”
白家要搬到长安去了,因为白郎要在帝都上班。
他就要做秘书省校书郎了,还会再来听我的琵琶曲吗?我总是喜欢唱他的诗,他还愿意为我写吗?
因为白母的门阀观念,他甚至不能再见她,连手机都监视。
临走前,他悄悄找到她。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不敢开口说话,他在她手心里写字代言:“ 待你长发及腰,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
她回:“ 我等你,只是我现在已经二十六岁,再不嫁人,是为法律所不容许。 ”
他写:“ 你不嫁,我不娶! ”
她回:“ 好! ”
年少的时光从未悠悠,那只是段精华的永远回不去的过往,老白许下的诺言迟迟没有兑现,湘灵也早已不再年轻。
她依然唱着曾经他写的诗,那些诗句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无论她唱歌,还是吹笛,或是弹奏琵琶,全部都是他。
只要有他的诗句在,清凉的寒夜也能温暖如春。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一直做蒲苇,一直一个人。
他在自己37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强行逼迫下,娶了同事的堂妹。
新婚的时候,他对妻子说:“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在现实的重压下,他妥协了。
他对新婚妻子说了好多话,也是一首诗,名字叫做 《赠内》 ,谨录于此: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通读这首诗,这不像是一对新婚夫妇,倒像是一个协议,像一对老友,新婚的甜蜜似乎毫无踪影。
后来,老白和这位夫人相处很融洽,但他心里一直有她。
他在 《夜雨》 中写道: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此心安可忘!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老白你总算说了真话。
在 《感镜》 诗写道: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须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尘覆青铜。
今朝一拂试,自照瞧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这首诗如果写开来,必然又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元和九年,老白被贬江州,他在赶往江州的路上,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偶遇了正在江湖漂泊的湘灵,那个时候湘灵已经快四十岁,但信守诺言还没有嫁人。
据说老白和湘灵抱头痛哭,老白自己写了一首诗,名字叫做 《逢旧》 ,全诗如下: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湘灵当时是否留下任何音乐作品已经不可考,但老白在这首诗里直言说恨,又说少离老逢,那是种痛到极处近乎麻木的感觉,全诗实在让人不忍卒读。
后来江州的某一天,老白在翻晒旧物的时候,找到了一双当年湘灵送她的鞋,看到鞋子依然成双,有情人却天各一方,老白的无限惆怅无以寄托,只能向诗句倾诉,那首诗的名字非常朴实,叫做 《感情》 ,全诗如下: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实现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呢?
再过了些时候,老白浔阳江头夜送客,那一夜琵琶声里凄凄音,江州司马青衫湿,老白哭了。
谁知道老白当时是不是想起了湘灵,那个从前在他身前耳畔唱歌吹笛弹琵琶的湘灵。
添酒回灯愁更愁,江州天涯沦落身,夜深回梦少年事,香菱不是眼前人。
那仙乐般的琵琶声里,有湘灵的味道,有湘灵的笑。
老白多年前写的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恐怕也适合他自己。
再此后,老白贬贬升升,湘灵离她越来越远。
五十岁的时候,老白写下一首 《寄远》 :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这首诗是不是特别像那首《寄湘灵》,两处都是上了高楼,可是相爱的人哪里可寻?
老白五十三岁那年,特意重回故里看望湘灵,可是湘灵一家已经搬走了,他从此再没有见到她。
世人都说,老百是个风流成性的才子,他是剩男,也是渣男,如果非要述说其原因,其中一定有老白“自暴自弃”的一面。
在母亲的干预下,他娶不到湘灵,所以他故意放荡,在时人的彼此影响下,他辗转于大唐的红灯区。
37岁的时候老白是结婚了,但那是白母以死相逼,老白没有退路。
老白的爱情故事有明显的《孔雀东南飞》的影子,只是那令人窒息的门第观念,何止从《孔雀东南飞》的汉朝到老白的唐朝,至今它依然绵延不绝,甚至如滔滔江水滚滚东流。
诚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双宿双飞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