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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清明诗句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

——韩偓及其他

一、

清明真是一个奇怪的日子。

它“阴阳汇合”,既是农历廿四节气之一,又是唯一根据阳历确定日期的传统节日——廿四节气中亦惟有它俗演为节日。

它“悲喜交集”,一方面,介子推被烧死的血淋淋传说、扫墓祭祖的纸钱乱飞、几乎成为千年定律的阴雨纷纷……使清明(及之前一二日的寒食)成为断魂时节;另一方面,“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岁时百问》),故得“清明”之名,不但草木萌生,宜于耕种,且更有诸多喜庆节目:踏青、游春、赐火、插柳、蹴鞠、拔河、斗鸡、荡秋千、打马球、伎乐表演、开沽新酒……一片欣欣向荣。

当然,这些都是古人的欢笑了。尤其唐宋盛世,上至帝王下至贫民,公子王孙、贵妇丽人、市井百姓,玩作一团,嬉戏春光:“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殢酒贪欢,不觉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吴自牧《梦粱录》)——总之,清明可谓“啼笑皆是”之日。

韦庄记《长安清明》,诗曰:“游人记得承平事,暗喜风光似昔年。”昔年风光,只能纸上寻之,与我无关。这一是因为,“特别有趣的是,岭南人过清明十分重视的是扫墓。”(韩养民等《中国古代节日风俗》)只有祭祖而无游乐,岭南乡俗,自古如此。二是因为,当今时代,哪里还有“满街杨柳绿似烟……女郎撩乱送秋千”的倩影——《开元天宝遗事》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那位专门下诏将寒食上墓正式确定为官家律令、又特赦诸宫娥媪于清明出东门姿游踏青的唐玄宗,将这称为“半仙之戏”。这等“清明三月天”的风流,早已成为寂寞闲说的遗事了。

然而,西?康诺利劝人应该年年四月都重读艾略特那“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的《荒原》,我却只是在一九九四年四月将这部“一段濒于崩溃的经历之后”写成的“战后人们精神幻灭的缩影”啃了下来,至今不敢遵嘱重读;因为,那种荒凉与空虚、厌恶与疲倦、生之无聊、死之毁坏,我们深心经历过,在一切都安定下来如死水的生活里,内心中的根芽已变得迟钝,再不忍让回忆、欲望掺合春雨去把它催醒。

因此,纵使岭南清明已无乐事,当今世代亦无唐宋乐事,寻常日子更无乐事;纵使这小城没有“满街杨柳”,连运河两岸的柳树也不知何年悉数消失——却还是要在此时节,去那可怜兮兮的几间书店转一转,权作踏青游春,也算点瓜种豆,应和一下物候农时,不辜负名唤“清明”如此佳号的日子。

而在此有意为之的矫情节目之外,前数日经过运河边的广场,惊见几株白花紫荆。此树只是当年在大学校园见过一棵,于家乡竟然碰上了一排,繁花满树如雪,有惊艳之感。意外之喜,亦算是这个湿漉漉的春天里、这小城令我满意之处吧。

我们也只能这样轻易就满意起来:几本闲书,一排白紫荆。

二、

以上的文字,写于一九九七年四月四日深夜。而历年来清明前后的“瓜豆”之书,除了应景的《荒原》,要数二ΟΟ一年四月初购读的《韩偓诗集笺注》印象最深。

对于韩偓,少年时读其“已凉天气未寒时”,倾倒难忘。大学毕业前夕,购得清人杜紫纶等编撰的《中晚唐诗叩弹集》(中国书店据采山亭藏版影印,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一版),当日午风中自题书扉曰:“余于唐诗,近除仍爱盛唐之弘大壮丽外,亦爱晚唐之幽沉寂香,如韩偓诸人之作”。

此后,就不止是“亦爱”,而是“一种风流吾最爱”了,感到以韩偓为代表的晚唐诗,有如庭院春老、空屋近暮,明净的夕阳返照中,一只蒙满尘埃的旧描金瓶,插着疏疏残花,那样的情景。

《中晚唐诗叩弹集》的古版刻很漂亮,收韩偓诗六十六首,也不算少了。多年间我几番捧读,仍总以不能得其专集为憾。直到偶于小邑购得这本印数仅一千册的《韩偓诗集笺注》(齐涛笺注。山东教育出版社。二ΟΟΟ年十二月一版),方一解久盼。

当时因正是农历三月、清明将至,连日选读中,特别留意到韩偓颇为偏爱寒食、清明、三月、暮春的题材,写下了大量诗篇。佳句如:

“风流大抵是伥伥……云薄月昏寒食夜,隔帘微雨杏花香”。(《寒食夜有寄》)

“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夕阳》)

“路远渐忧知己少,时危又与赏心违”。(《避地寒食》)

“一夜雨声三月尽,万般人事五更头。年逾弱冠即为老,节过清明却似秋”。(《惜春》)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人闲易有芳时恨”。(《春尽》)

“三月伤心仍晦日,一春多病更阴天。雄豪也有流年恨……”(《流年》)

这一类诗,以《三月》最为脍炙人口:“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由前句的欣然风光,忽转到下句的沉吟哀凉,使人锥心伤神。

另一句长在我心底回旋、为之怆然的韩诗是:“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而它所出自的《五更》,是韩偓由欢入悲的又一大手笔:该诗前面写“半夜潜身入洞房”、“暗中惟觉绣鞋香”云云,绮丽到了粗鄙、肉麻的地步,结句却一转而至此凄凉光景,特别令人瞩目。韩偓被视为艳体诗人,然而他又往往能由一己之小情趣、小伤感,一下子直捣向人类最深处的悲哀,这种提升之力,并非一般艳情诗人所能比拟。

又如“绝代佳人何寂寞,梨花未发梅花落”(《意绪》),也是上下句之间转换得令人击节。韩偓之作常有现代诗味道、蒙太奇手法,像早为论者称赞的《已凉》,前三句皆描摹室内物什,全无写到半点人影,只以“已凉天气未寒时”收篇;还有另一首同题《五更》:“空楼雁一声,远屏灯半灭”,等等。另外,韩诗的“现代”也可从题目见一斑,诸如《净兴寺杜鹃一枝繁艳无比》、《味道》、《腾腾》、《欲去》、《不见》、《想得》、《两处》、《自负》,出人意表,颇耐赏玩。

韩偓屡屡“伤春”,是寄生平与时世之悲凉在其中的。他出身世家,少负声名,十岁时即席赋诗便惊动李商隐,赞为“雏凤清于老凤声”。及长却间关困顿数十年,好不容易进入中央权力中心,为君主倚重;但他没赶上开元天宝的盛代,其时赫赫大唐已徒剩空壳,帝将不帝,国将不国;韩偓左支右绌,难挽危局,空费才华。不久唐朝覆亡,他避祸南奔,以隐居终老。故此,灰飞烟灭之际,他总有感于好春将尽、花落水流:“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伤春》)——这样一种乱世背景、悲愁情绪中写下的诗篇,岂能以“艳体”去“一言以蔽之”。正如我总浮现的那个夕阳、空屋、旧瓶、疏花之意象,其格局自然是小,但精致华丽与苍凉沉恨并在,教人惆怅黯然。

那个清明时节,积云与阴霾、暴雨或绵绵细雨、迷濛轻雾、湿滑的路、绿得出汁的草、又开又落的花……又一次流连于韩偓的情调中,“缉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惟有风光与踪迹,思量长是暗销魂”……

三、

在那之前,曾有一回在同一本书中并见清明与韩偓,是一九九七年二月所得的谢国桢《瓜蒂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书趣文丛”。一九九六年九月一版)。

《文集》开篇便是《清明寒食考》。可惜的是,有心要把“清明时节的缘起、风俗、掌故、诗词、歌谣,征集在一块”的此文,以谢国桢的学力来说,写得似乎有点虎头蛇尾。当然,老先生的学问是深厚的,文字是漂亮的,且具诗人的浪漫情怀,将学术性文章写得颇是好看。如文中谈到,他曾与几个朋友清明出游,甚为欢悦,乃合办了一个“清明社”,又办了一间“清明中学校”,便很有意思。

我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谢国桢有“一旦风流人散,空庭静扫落花”之句,深赏之。得书后翻了一遍,却未找到出处。然而读其评述古人诗章、题记砖碑古籍,以及晚岁忆怀师友、自慨身世,总不时有空庭静听落花声之致。

《题王国维先生书扇面绝笔书遗迹》一文,便是这样的伤逝叹息、物人之惘。记其师王国维于自沉前数日,曾为他写扇面,“将桢名后,误写为‘兄’。这天先生赴颐和园后,又返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涂改‘兄’为‘弟’字”,这才再至颐和园投水——“于是可见先生……临事不苟的态度。”

谢国桢介绍说,扇面上题的是韩偓二诗,分别为《即目》(亦作《即日》)和《登南神光寺塔院》。按今查《韩偓诗集笺注》,《即目》***有三首(韩偓不少诗题都先后反复用过);谢下文说,从王国维书韩偓“回避红尘是所长”,“就可以知道先生自沉之志,早已决矣”,由此可知所写的是“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那一首。(这里顺便插说一句,另一首《即目》中“须信闲人有忙事,早来冲雨觅渔师”之句,我在大学时就已很喜欢,还借来做过笔记题目。)至于《登南神光寺塔院》,则有“中华地向城边尽”等句,都是王国维的心事了。

谢文还提到,王国维当时为赵万里写的扇面,也是韩偓诗。——韩偓身处礼纲荒毁、盛代倾覆之末世,废城野渡,劫后余生,自易引发遗老的心绪同感、相通***鸣,此所以王静安死前屡引为同调也。

一九九七年二月得《瓜蒂庵文集》后,我还另有一点牵连的感触。谢国桢取“瓜蒂”之名,本是自谦于琐碎无用。但我曾读刘东《今宵梦醒何处》一文,乃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之译后记,该书、该文述两宋繁华,乃整个中华文明梦醒前的最后一晌甜梦(我前面引《梦粱录》记载清明时节人们“殢酒贪欢”等等盛况,即其一也),刘东有一个比喻:中华文明造极于赵宋,繁胜之“瓜熟”与破败之“蒂落”遂同时出现。以此视谢国桢室名书名,不禁别有一番叹息意味了。——有这样的联想,背景是上一年四月初购得《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等书,便以谢氏“风流人散空庭落花”之意概括自己怅惘的心情:吴自牧等遗民曾身历承平时世的花团锦绣,故能写下《梦粱录》等,录存消逝的前尘好事,则其梦醒处尚有晓风残月;我等后来者梦醒时,杨柳岸已是雨雪霏霏。好日子都让古人过完了,我们惟以还能拥有追怀旧梦的心境为幸。风流散尽,且扫落花过余生。

四、

清明自是扫花天气。韩偓写《寒食夜》:“正是落花寒食夜,夜深无伴倚南楼”。又写其时之《残花》:“黄昏月下惆怅白,清明雨后寥稍红。”复如宋人张浍川《寒食》:“火冷烟青寒食过,家家门巷扫桐花”,等等。就算著名的韩翃《寒食》一诗:“春城无处不飞花”,渲染大唐开、天盛世帝都太平气象的,到底是离枝飞舞的花朵。

验之身边亦然,自家阳台的和楼下大院的杜鹃、茶花,皆已如烂醉颓倒状;书房窗户望下去的两棵小木棉,红花满枝,令人目眩,但也开始啪啪的落下几朵。

清明又是卖花时节,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写的就是南宋临安——亦即《梦粱录》等书所留恋的胜地——临近清明的情景。在岭南,则旧时有检拾木棉花成串卖的(用来煲粥或入药),此调现在当然久不闻矣:“唤起十年心上事,春风楼下卖花声”。(宋何应龙《清明》)

我要老实交代,这里举到两位宋人张浍川、何应龙的诗比较生僻,一般选本少见,这并不是我通读过《全宋诗》所得,只是从前人萃集的节气诗辑中看来:二ΟΟ一年四月初,因读《韩偓诗集笺注》有感于其多清明等诗,乃翻看了几本这类诗选;现在又逢清明,再取出来,分别是《后村千家诗校注》(宋刘克庄编,胡问侬等校注。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一版)、《诗历》(民国伍受真编。北京出版社据等持阁刻板影印。一九九三年六月一版)、《咏物诗选》(清俞琰编。成都古籍书店。一九八四年一月一版)、《中国二十四节气诗词鉴赏》(今人王景科主编。山东友谊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一版),复读了相关的古今诗词约六十首。

可足赏叹者除上已举出外,还有也是宋人写的两个好句:“日暮笙歌收拾起,万株杨柳属流莺”。(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使我想起《梦粱录》中的“笙歌鼎沸……尚犹未绝”,想起韦庄韩翃他们的长安满街柳色。

收拾起的何止是笙歌绝唱,留不住的何止是唐宋春光,整个古代都随暮色苍茫而沉没,一去不回,空遗隔世的杨柳流莺、飞花落红,予人纸上怀想。

但幸好,清明既与“死”相连,又与“生”相系,是宜于“点瓜种豆”、栽植新苗的;花事虽了,接上的乃是草木重生。且把目光从“光景旋消”的惆怅诗书,投向身边的七叶树、鸡蛋花,那光秃秃了许久的枝干上,已长出簇簇嫩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