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雅·采薇》是一首以远戍归来的士兵的口吻写下的追述征战生活的诗篇。全诗***6章(每8句为1章),以采薇起兴,前5章着重写戍边征战生活的艰苦和强烈的思乡情绪以及久久未能回家的原因,末章以痛定思痛的情绪结束全诗,悲苦之情感人至深。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意,不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近代谢公(安)因弟子聚集,问《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人们对这4句如此推崇倍至呢?清王夫之认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卷上4)他着眼于景情相反相成的关系来把握其独特的艺术效果。这一观点得到有些学者的认同,如《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中说:“真正探明此句之佳处的,当推王夫之。他在《姜斋诗话》中直指心源(按指以哀景写乐云云)……一般说来,诗歌创作情景交融的境界……而此诗相反。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诗人正是抓住了情和景暂不和谐的矛盾,运用反衬手法。深刻而有力地表现出戍边士兵的哀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4页)但也有很多人认为此观点不足取。常森在《归乡情悲——<采薇>新释》一文中指出:“其实,‘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句虽然可以说是以乐景写离家出征时的哀伤,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却绝对不是‘以哀景写乐’。诗歌写主人公归来时,明明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何乐之有呢?又哪里谈得上以哀景写乐?只要我们完整地把握诗人提供的各种要素,就可以发现‘雨雪霏霏’毋宁说是‘以哀景写哀’。”(《文史知识》2005年第6期,40页)
如何看待这两种不同的观点呢?我们还得回到对王夫之《姜斋诗话》原文的理解上来。我认为,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段话可有两种理解:
一种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评述与前面的4句景物描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存在对应关系,即“杨柳依依”是“乐景”,用以写征人离乡之哀;“雨雪霏霏”是“哀景”,用以写久戍返乡之乐,从而起到“倍增哀乐”的艺术表达效果。
一种是,“以哀景写乐”是指诗歌创作中的情景反衬手法,这种手法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效果,那就是“一倍增其哀乐”。《采薇》诗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句运用了这种手法,但并不具有对应关系。
如果按第一种理解,诗义确有牵强附会之感。这首诗前3章反复抒发久戍之卒思归而不得归的忧伤,四五章文笔虽稍有转折,叙述戍守和战争的紧急与辛苦,既反映了当时边关的形势,又再次说明了久戍难归的原因,思归之忧仍悄然蕴含其中。末章除此4句外,也直接点明了主人公的心境是“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哀伤之情,溢于言表。整体上看,找不到“雨雪霏霏”是“以哀景写乐”的任何迹象。
按第二种理解,以上矛盾似乎便迎刃而解了。往伐,悲也;来归,愉也。此乃人之常情,然而返乡时,因“雨雪霏霏”而产生的忧虑(或家园不再,或亲人离散),应“愉”而不能“愉”,恰是“哀”之本因,这同样是“反衬”,正是这种情和景不和谐的矛盾,表现哀怨才更深刻有力,正所谓“倍增其哀乐”了。在这里,“哀乐”是偏义复词,语义偏重于“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以“乐景写哀”,可倍增其哀;“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哀景写哀,而这种哀是本应“乐”却无法“乐”而产生的哀,其效果更能加倍,综合这4句的效果,恰是“倍增其哀”了。王夫之在《诗广传》卷3中又说:“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这句话指出诗歌写景的目的在于抒情,达到抒情的目的后,景物本身便不再重要了。这恰如“言之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一样,“景之所以在情,得情而忘景”吧!
《采薇》诗的情感主调是悲伤的家园之思。这种情感主要是通过前3章重章迭词反复申义的方式和末章的特殊表现力来体现的;而末章的特殊表现力恰是使《采薇》成为千古佳作的主要原因:
一、情景反衬手法的巧妙运用
当然,这种反衬不是指上文所提到的第一种理解:“杨柳依依”是“以乐景写哀”,“雨雪霏霏”是“以哀景写乐”而产生的“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而是用“杨柳依依”之乐景反衬离乡远戍之哀,这是戍卒的悲哀之始。回乡时本应有的欢愉却被因久戍在外、家人两不知而生发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李频《渡汉江》)的忧虑之情所代替,加之“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回乡经历和“雨雪霏霏”的自然景色对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冲击,因此产生的“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悲哀之情。相对于本应有的“欢愉”而言,这也是一种反衬。这种现实与人之常情的反衬,在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产生的冲击更大,从“增其哀乐”的效果上看表现更为突出。《采薇》诗抒情的本义是表现士卒久戍难归、忧心如焚的内心情感,这种情感概括为一个字就是“哀”,哀情贯穿《采薇》诗的始末。正是这种彻骨之哀使得该诗的抒情从简单的思乡之痛上升为个体生命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所体验到的生活的虚耗、生命的流逝和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上来,使《采薇》成为绝世文情,千古常新。否则,只论前5章,诗就成了对以往战争生活的简单追忆和平常的怀乡之思了,诗歌艺术的震撼力便无从说起。正如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所说:“不然凯奏生乐矣,何哀之有耶?”并指出该诗“别有深意,不可言喻”。他所说的“深意”,恰恰在此吧!
二、意象捕捉上的高度审美水平
“人类审美心理的三个阶段可以概括为感兴、意象和境界。人类审美经验始之于“感兴”,继之以“意象”,终之于“境界”(薛富兴《感兴·意象·境界——试论美感的三阶段、三次第》,《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1月)。《采薇》诗前5章均为感兴之笔,借采薇起兴,写久戍士卒怀乡乡之感;末章仅32个字,运用“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两个典型意象,营造了情景交融的完美境界,表现出深刻的审美意蕴。
在写作领域,意象一般解释为在感知基础上形成的渗透着创作主体主观感受的客观事物在观念中的感性影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就要开始一种“不遑起居”的生活,主人公心情的凄凉自然是不可言喻的。那“依依”的“杨柳”虽代表着温柔的乡情,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幸福即将不再,这“杨柳”也见证了抒情主人公哀婉凄切的别离,寄托着主人公魂牵梦绕的乡愁和与亲人相会无期的感伤。客体之景与主体之情相反相成,衬托出一幅离家远戍的悲苦画面。依恋、留别内涵的“杨柳”意象遂成为后代作品中描写离别的专有名词,到唐代还发展成为一种“折柳赠别”的习俗。“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不合时宜的“雨雪”取代了主人公即将归乡本应有的欢愉,凝聚了在回乡时刻回味一生所体会到的人生无常的悲伤和世事苍茫的感怀,这“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愁绪使得他只能“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了。漫长的道路,痛苦的煎熬,心中充满不尽的哀伤。道路向前延伸,哀伤也将继续,又有谁能理解这不尽的哀伤呢?整个诗章充满人生感伤的情调,这是戍边士兵的痛苦生活酿造出来的满腔真情。它熏染到依依的杨柳上,凝结在霏霏的雪花里,也渗透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
境由象生,意象组合产生意境。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境界又称为意境。《采薇》末章融情于景,景中含情,情景两浑,天衣无缝,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审美意境。从中,我们关照着人生的画面,领略着人生的哀伤,汲取着艺术的养分。这种意境使人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盼归不得归的怀乡之痛,更重要的是从这种哀伤中还可以体悟到对生命本体的留恋与关照,对宇宙人生的升华与感伤。这才是《采薇》成为“绝世文情”,能够“千古常新”的根源所在吧!
三、语言技巧的综合运用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生动传神的艺术语言能更好地启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进入具体可感的形象世界。《采薇》末章的语言运用奇妙传神,穷形尽意,也是感染读者的重要因素。
诗章运用铺陈的表现手法,把不同时空的景象统摄到一幅画面中来。写景为“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叙事为“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言情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直言其事,明白晓畅,自然得体。自然的景,人生的事,生命的情,就像小溪一样在诗中自然流淌,引发读者心灵的***鸣。
运用对比的方式。将时序之“今——昔”,物候之“柳——雪”,人生之“往——来”剪接融汇,创造出超越现实的典型画面。短短4句诗,看似平淡,娓娓道来,却充满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同一个“我”,但有“今昔”之分,同一条路,却有“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别,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往”一“来”的人生变化中生成。刘勰有云:“情以物牵,词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文心雕龙·物色》)诗章在对比中容纳了人生的深沉感慨,从而把我们带进更高的审美境界,去体验人生的奥义。这种以今昔不同景象来体现时空变换的表达方式被后人广泛追摩,曹植:“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昔我初迁,朱华为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杜甫:“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朴素生动的语言是构成《采薇》末章意境的一个重要因素。“依依”状弱柳随风轻拂之态,“霏霏”拟白雪纷纷飘洒之形,“迟迟”言道路漫长、内心愁苦之情。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词语创造出一幅具体可感的图画,给读者以亲切的感受。“杨柳”对“雨雪”,“依依”对“霏霏”,读来风致嫣然,昔往今来的物态人情在这对偶中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后人除了沿用“依依”“霏霏”来描写杨柳雨雪外,还进一步拓展了其表现范围,如《孔雀东南飞》:“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屈原《九章·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杜甫《望兜率寺》:“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
可见,自然生动的艺术语言、铺陈对比的表现手法是构成《采薇》末章艺术魅力的又一重要因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句所开创的善摩物态、寓情于景的写法,为后世诗歌语言的发展开拓了新的领域,沾溉后世,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