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延河》第10期
燕草方生,秦桑低绿时,故乡的小河,细银链子一样闪亮,低徊,蜿蜒,一边是山脚,田垅,一边临小路。它不紧不慢地轻淌,叮咚细奏流入镇上的大河。
我还个发辫扎红绸的小孩,斜跨着小书包走进学校,无论我走前门还是侧门,最后与我告别的都是一座小青石板挢,桥下清澈透亮的一条河。小山坡上的学校高出田野半棵杉树,小河环绕着它的左侧和操场。
很羡慕教室外的小河,可以晒一整天的太阳,闪着鳞片波纹和风捉迷藏,揣着碎米花的紫与天空的蓝,将顺流逆流自由游戈在水草卵石的小鱼染成蓝紫色,到了傍晚,它也不需要回屋,洒满月光的山岗,稻田,柳林,都是它任性低吟浅唱的家。
当然羡慕只有一时情绪,那时乡村的孩子放学后和周末谁还不是满田垅地疯,比一条河更信马由缰。风回竹语,蝶传花音的夏季,小孩子们不管,心里惦记最多的就是一条河。一条河,自然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欢乐等着我们去打捞。无法想像,一个人的童年少年没有与一脉水一条河***涨落***狂野。
即便在我记忆中流淌了几十年的河在外人看来,实在称不上是一条河。
它太窄。多窄?宽的地段不足两米,窄的地方不足两尺。
它没有名字,我的故乡人只叫它“浚”(音),不知是哪个字。后来查词典,“浚”是个动词,疏通,挖深之意,组词“浚河”,这就对了嘛,到底还是与水关联。故乡人认知中,太窄的流水就叫浚。我的笔触,只能以最通俗的名号——河,去适应最大众的的语境,去抵达拍落往事的尘封灰烬,十指还可自由泛舟的地方。
小河来自哪里?孩子的我认为小河的源头就是地势最高的锦红家门口的渠道,因为过了她家就是外队了。
锦红是我小时候玩得最亲的同学加闺蜜,她家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我都熟知,全队,也只有她家真正的靠水而居,窗户临渠才几米。夏天她家门口如她的名,一团锦红。灿烂若云霞的金针花排成排,你可以说它们是红色也可以说它们是金色,开在修长的碧叶间,修饰着两边渠岸,热闹热烈,明艳生辉。水满满地绿着,我们采摘金针花,圆形大竹筛一会儿就铺满。在阳光的照晒下,润泽的落香不出半日就风干成汤羹美食材了。蝉声在杉林,翠鸟泊水边,眼前,几羽蜻蜓在水上花间小飞机似的嗡嗡起落。我的齐留海,锦红长长的麻花辫,烟火般绚烂的花朵,被棉线吊着脚怎么振翅欲飞也飞不出我们的小手心的红蜻蜓,全都落在一渠清水,落在流向更远的河。
渠道,就是小河最宽处的河道,可惜只有短短的百来米。河前行,穿行在田垅中央,灌溉着一片稻田。河无名无姓,每一丘田却都有自己的呢称,月亮丘,弯丘,亩丘,蛇丘,盼丘,斗盏,三担三,一亩七,禾霸,牛眼珠,桥头上,井丘………承载着祖祖辈辈庄稼人的使命的稻田,在一代又一代的荷锄守望中,以形状以大小以量产以位置,被亲切唤得如他们的孩子。水稻水稻,离不开的就是水。一条河,绝对是一片稻田安身立命并托起厚望的主动脉。
干旱时,故乡人为争挖缺口分流一线水而口角红眼的事常有。但总是不过收割季,大家在小河中洗刷裹腿的泥巴时,又呵呵一笑泯恩仇。必竟都是在同一块贫瘠的土地上挣温饱的人,水路有多长,情谊便有多远。
小河,淌过稻田,拐经山脚,钻进山林,又做了小桥人家的流水。
河水流经一处人家密集点的地方,就会有个蓄积和停顿。我的故乡人会挖出一处较深较大的坑池,方便洗猪草,洗衣服,舀水掺到粪桶去浇淋菜地。河的形态,河的潺潺,原来并不能如云游僧似的一路悲喜念诵,它的野趣柔骨,大人们完全不在乎,他们心中,灌浇洗浣才是一条河的本份。
而小河赠予小孩的一切,都贮存进记忆特区,随时晶晶亮。
我家的老屋三面环山,小河在五十米外的主路边流过。大人挖就的坑池不大,池边的一棵苦楝子树的树荫正好盖得住,于我们算很深,能淹了我和妹妹的小腿小胳膊。水满的夏季午后,我们站上路边,扑通一声跳入水里,水花飞溅,乱游乱划一会,又站上来,花布衣裳湿漉漉的贴紧身上,乌黑的短发湿漉地贴紧小脑瓜,再跳,乐此不疲,直到家的方向传来奶奶的呼唤,我们才会和被我们闹腾得有些泛黄的水说再见,赤脚水淋淋地跑回去。暮光初临,身后的小河和屋顶的炊烟一样,悠然细响消弥在村庄无边的安静。
一条河带给孩子的最大乐趣还是捉鱼。有鱼游荡捕捞的一脉水,让童年的记忆瞬间就充满了成就感。
开春插秧后的夜晚,月朗星稀,田野灯火游走,那是大人们提着玻璃油灯腰别竹篓在叉鳝鱼泥鳅。小孩子热衷于白天的捞鱼捉虾。我家有两把手捞网,竹把,绿色尼龙网线兜,俗称鱼捞子,那是我和妹妹暑假的最抢手货。
大热天,瞅着中午大人都午睡了,连家里的大黄狗也侧卧在厅屋的一角不管外头的动静,我们便偷偷拎着鱼捞子和铁桶出门了。瓦蓝瓦蓝的天空,明晃晃的白日头晒烫了弯曲的小土路,晒焉了山脚菜畦的菜叶菜花。只有那条小河,清凉依旧,鱼儿依旧。
河里的水草总是长得比庄稼油光水滑。李子草绛红的茎,蓝色的花,铜钱草就好比是池塘的荷叶,有种小青鱼最爱躲在它圆润的叶片下,通体透明的虾则更爱粘着柔绿细绒的雪花草,还有叶条细长的水蕴,有点像窜高的秧苗,最阻鱼捞子了,我们会先扫除障碍,拔掉。
看准了阳光水波下闪过黛色的影,迅速下捞子,追着鱼逃窜的方向猛推一气,感觉肯定捞着了,起捞。一般这个技术活是妹妹干,她比我灵活敏捷。但小鱼们更机警滑溜,或潜或藏或远游,大多成了漏网之鱼。密密的网兜里,不过几只虾几只黄蔽子(肚腹带黄色的扁扁的小鱼)几只青皮弄(草鱼的加小版)。我们当然不会心甘,明明看见有鲫鱼,麻家婆,道士鱼的。于是,我们踩水的脚步子和鱼捞子顺水而下。
确定有鱼又很窄的水段,我们会果断地围剿。盘来稻田的泥巴作坝,截流,阻上拦下。然后两个人在小水坝里转圈乱踩,就要搅浑一滩水,搅晕一坝鱼。源头活水,鱼才喜欢。果然,水成泥巴色时,水面浮出几尾鱼,白肚皮朝上。翻白了!我们叫着笑着,迅速轻轻一捞,鱼们顺利入网兜,再翻倒入盛着浅水的桶子。一会,晕了脑壳的鱼就清醒过来,恢复活蹦乱跳。
我和妹妹击掌而笑,前额的汗珠子将齐留海粘住。大约小孩子在玩兴中是不知道冷热的,提着鱼捞子怀着猎获的快乐走向自己的下一个鱼场。
牧羊人认指他的羊群,我们追逐我们的鱼群,沿着一条细细的河道。从自己家门口出发,一个中午,就捞到渡槽口。出了渡槽口,就是外村了。外村,是外村孩子的乐土。
常常,满载而归的我们蹑手镊脚地推开腰门进屋,与午觉醒来的大人撞个正着。奶奶责怪,哟得了,又溜出去了,毒日头下会中暑的,看看小脸晒的,等着脱层皮吧!哎,快喝一碗凉茶。然后,她会接过我们的桶,烧一灶火,滴了半勺子油的锅迅速烧红,倒入鱼,盖上木锅盖。这叫泌鱼干。一次捞的小鱼,各色各样,泌成鱼干不过小小一碗。
小河也有捞大鱼的时候,大到令人屏息狂奔。有一回,两把手捞网都破了洞,奶奶还没来得及缝补好。我和妹妹捞鱼心切,瞄上了厨房墙壁上的撩饭的撩箕。小时候乡下做饭是先煮米,煮开花再捞上来滤了米汤再去蒸,捞米滤汤的那个长把加脸盘大圆筛的竹器就是撩箕。
小河有一段是靠着一口大鱼塘流过。鱼塘有个的放水口,水排出的地方形成河流中的一个小坑坝,我们捞鱼自然不会放过这。妹妹持撩箕一捞,一条大鱼!她喊。果然,一条草鱼,总有三斤的样子,眩白闪光。不比手捞网,入网就没得动了,撩箕上的草鱼只肖一跃就又会重回水中。说时迟那时快,妹妹将撩箕往我站在岸边一甩,鱼在地上蹦了两下,就被我伏地用身体按住。妹妹跳上来,鱼抓进撩箕,我双手按着。俩人一持一按往家走,太兴奋,竟忘了有带桶。
半路,碰到扛着锄头急匆匆的李大伯,他问我们哪儿捞到草鱼,是不是塘口。我们点头。他说这鱼是走塘鱼,早上放水忘了加网子。我们一听急了:不是塘里的,河里的!心在怦怦直跳,脚下却生了风似的,头也不回往家奔,生怕这鱼塘承包人追上来。那种感觉用“惊心动魄,誓死守卫”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
一条河,多年后打捞的记忆还是鱼跃般激动,鱼腥般的鲜活。
我的小河,或满盈或枯瘦,弯弯曲曲地延伸,外村,镇口,汇合,终单刀直入将自身交付于一种流向。时光的堤岸,映着我一步步远离我的河岸。岸边的春日花,夏日草,我很久很久没有染指。河,还有小鱼伴着,日复一日地清歌吗?
直到有一天,最疼爱我的奶奶过世,沿用故乡的土葬。我赶到老屋门口时,父亲已跪倒在小河边,请水。听掌管祭祀的人说,请水的意思是请河水带走一家人的泪水和苦难,护佑安宁,百病消灾。一条河,还是那脉细流,守护神一样,保佑着一方水土,静静地流向深秋。很长一段时间,故乡的小河弯弯绕绕,绕进我梦中,蘸湿我的双目。
后来,父亲执意重建了老屋,我也偶尔随他去住一日,沿河走一程。学校废弃了,锦红的家搬到了小河中段。小河仍为浚,却鲜有人疏通,梳理,水面愈显窄浅,孤独。我溯河而上,任水重抟我为故乡的稚子……
一粒种子与土地的关系,从萌芽到开花,以果实为证。如果要问我,今生与故土相依的证据,我会指一株最茂盛的水草。因为,它常常绾结着故乡的阳光风霜在我的心河招摇,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