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开水
去同学家玩, 他家快八十岁的妈妈跟我聊天,“我想回家去,住上几个月。”
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幸福的光芒,但随即低下头,不无无奈地说,“他们不会肯。”
“他们”,指的是我同学两口子。
我和同学是老乡,我们那离长沙有四百公里,他家翻过几个山头,就到了我家。
老人是跟着两个孩子来长沙的,好几年了,四百公里之外乡下的那个家,只有房子和地,称其为故乡,可能更恰当些。
我确实无法回答老人“想回家”这个问题。
老人一个人回乡下去住,同学必定放心不下,“不肯”是当然的,但中国人都有归乡的情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想回家”也是当然的。
唉,这种矛盾,很难调和。
前几年我去同学家,老人跟我聊得最多的是种菜,种了多少萝卜白菜大蒜什么的。那时老人租种了郊区两块菜地,每天很忙。
再去同学家,老人跟我聊的是捡了多少小推车的废纸壳,怎么改装小推车等等。那时老人的老伴已经走了,她没再种菜。
上回我去,老人告诉我说,她正在读小说,因为眼睛不好,读得很慢很慢。
一个在地里忙活了一辈子的古稀老人,迷恋上小说,我总感觉,那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吸引了她,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这回和老人说话,我似乎明白了,以前我所感受到老人想要表达的,应该就是“想回家”这几个字。
对于“想回家”,我是有深刻体会的。我母亲在世的最后两年,也经常嚷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母亲并不是说“想”回家,而是说“要”回家。
母亲是说到做到的,然后把七零八碎的东西打包,看接送孩子读书的中巴车进了村口,提着东西就上车,吓人家司机一跳。
母亲九十岁了,离开她自个母亲的家,已然七十年,居然还吵吵着要回家,确实不太好理解。
我跟老兄商量,是不是用车把母亲送到外婆家去看看。
二哥说,“看什么呢?外婆舅舅他们都不在了,房子也没有了,整个村子都搬走了,看什么呢?”
说的也是,什么都没有了,看什么呢?
我们便打消了带母亲回故乡的想法。
回长沙后,霞霞给我打了个电话。
霞霞是我家侄媳妇,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
霞霞说,母亲还是坚持要回家,什么东西都不带就出发了,霞霞只好陪着。走到隔壁村子的时候,母亲实在走不动了,说,“哎呀,算了,走不去了。”
“走不去”,是走不到那个地方的意思,这是我家乡的说话方式。
霞霞听母亲这么说,便背上母亲,打道回府。
我家离外婆家其实只有二十里路,不远,但对于九十岁的母亲,便仿佛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所以母亲说,走不去了。
母亲走了之后,我曾一度很后悔,没有满足母亲最后的心愿,带母亲回她的故乡去看看,即便像二哥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了,其实也没关系。
故乡,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那里有母亲的童年、母亲的少年、母亲的青年,就是站在山口,看偶然飘过的一朵白云,那可能也是母亲所熟悉的小时候看到的模样。
我们不会明白,但母亲一定会明白。
母亲七十年前离开她的故乡,是生活的需要,七十年后母亲要回到她的故乡,那是生命的需要,可惜,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悟透故乡这种刻骨铭心的意义。
我是不是要告诉同学,他妈妈想回家?我并不确定他知道这件事。
“不能让故乡和他乡,在老眼里混沌一片。”我是担心我的同学,若干年后,像我一样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