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中国北方,《诗经》问世大约二百年后,在南方,蕴含楚地声韵的诗歌也孕育成熟了,这就是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楚辞与诗经南北相竞,并称“风骚”。“风”指《诗经》中的民歌情诗,又泛指《诗经》;“骚”指楚辞中一首长达两千四百九十字的抒情长诗《离骚》,代称楚辞。《离骚》既是楚辞的代称,也是屈原的代表作。按东汉王逸的说法,所谓《离骚》:离,罹也,就是“遭遇”;骚,忧也,就是“忧患”,遭遇着忧患的意思。遭遇着忧患的屈原,不幸处在楚怀王、顷襄王时代,君昏臣奸,满朝污浊,他曾痛心地说过“世人皆醉我独醒……权贵当道,有志难伸”。怀瑾握玉的屈原,忧国忧民,不肯与满朝污浊同流合污,始终以振兴楚国、统一列国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然而他不幸生活在群小执政的黑暗社会,“忠而被谤,信而见疑”,遭谗放逐,志不得伸,理想破灭后,怀沙自沉于汩罗江。
两千多年了,汩罗江的水还就那么流淌着。在每一个令人伤怀的日子,我们似乎仍可以看到江边那个孤独忠魂的徘徊呐喊。啊,天上星辰,地下亲人,他一腔忠贞却报国无门,他看着流水无情地远去,流走他一生的爱恨和悲愤……屈原当年投水的汩罗江畔,人们为了纪念这位忠贞不渝的伟大爱国诗人,修了他的墓、他的祠。在湖南桃江县,屈原的“天问”台遗址至今也保存完好。屈原殉难的五月五日,被作为他的纪念日,俗称端午节。每逢这一天,江南人民举行龙舟盛会,并把苇叶糯米制成的粽子,投入到江里给鱼吃,据传是为了别让饿鱼吃掉沉到水底的屈原的遗体。端午节包粽子,从楚国及南方的风俗逐渐成了全国性风俗,延续至今。这种习俗,也传到了日本、朝鲜、马来西亚等国。
对于屈原的慷慨赴死,也许揣有别样心态的人会哂笑:不要去死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岂不知屈原心中的青山早已坍塌成了一片废墟,他还奢望什么“柴”来烧啊?没错,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热爱生命,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这种偶然就像浩茫宇宙里的电光石火一样易逝,因此,对于生命应该倍加珍惜。但是,中华民族从远古走向今天的每一步足迹都向我们这些后世之人昭示着一个不变的准则:在关乎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重大时刻,屈原等一大批先贤们那种为国为民“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伏清白以死直”,决不肯与奸佞之辈“异道而相安”的执著与慷慨,应该成为我们民族精神中一种可贵的内核。“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在险恶的黑暗势力面前,屈原以浩然正气和君子之勇,在牺牲肉体的同时完成了精神生命的涅槃。他对于中国的历代学界乃至全民族的意义,不仅在于他慷慨悲壮的死,更在于他苦痛异常的生。生与死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我毫不讳言地认为,人的生命的价值尺度不在于存活的长短,而在于存活的社会意义。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上帝之类的东西存在,但我坚信这世上必定有崇高和神圣存在,像屈原一样舍生而取义的高贵,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伟大心灵的真诚奉献。
“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屈原一生的不幸坎坷,都因谗言而起。作为楚王的同宗本家,屈原博识多才而善于辞令,曾担任三闾大夫、左徒(仅次于令尹,相当于副宰相)等要职。他从小就怀有远大抱负,想使祖国强大,还渴望完成列国的统一。在当时的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并峙”,兼并战争激烈,全国渐趋于统一的形势下,他对内主张刷新政治,明法度,举贤能,为国家富强而立法;对外主张合纵抗秦,曾两次出使齐国。但他的这些爱国进步的政治主张,却为当时腐朽的旧贵族势力所不容。在他受楚王之命主持起草强盛楚国的新法令的日子里,腐朽的守旧派势力威逼他对新法令作本质上的修改,威逼不成便造谣中伤,说他目无楚王,自“伐其功”。(可惜屈原他无法听到荀子那句“位尊则必危,任重则必废”的感慨。不然,他也许会提醒自己“地位太高了必定危险,身当重任就有遭贬黜的可能”……)终于,他被听信谗言的楚怀王贬到了汉水以北。报国无门的屈原行吟于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作为游子的他,只能借助长达两千四百九十字的抒情长诗《离骚》抒发他遭遇着忧患的悲愤心情。多年后,就在他的祖国因孤立而削弱、因衰弱而屡遭强国掠夺蚕食时,朝廷又召他回去效命。正当他欲挺身报效祖国时,又遭到了令尹子兰(官位比他高,相当于宰相)等人的诽谤、迫害,被顷襄王放逐到江南去了。伤心欲绝的诗人徘徊于湘江之畔,怆然呼号,一口气向苍茫茫天、浩茫茫地提出了一百七十二个问题的质疑发问——《天问》。(《天问》一诗,规模宏大,体制瑰奇,不仅是中国诗史上的罕见杰作,亦为世界诗歌宝库中的无上珍品。全诗分为三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关于大自然的神话、传说史;后半部分是夏、商、周的兴亡史;尾声则是忧国伤己的感喟,对楚国当权者的倒行逆施表达了失望和愤慨。)就在他于气贯斗牛的《天问》中呼天问地之际,他听到了令他震惊不安的消息:楚国的政治更加暗无天日,强秦不断入侵,兵挫 地削,人民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国运危在旦夕。诗人的心碎了,他痛感祖国危亡无日,而又救国无门,从而满怀悲愤,自沉于汩罗江。屈原悲壮赴死,不是偶然的。《怀沙》是屈原自沉以前不久的作品,在这里他将自己舍生赴死的义愤正告于世。而《忆往昔》则更是绝命词,那里明白具体地说“不毕辞以赴渊”。
屈原死了。如他自己所说,他是死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吗?后世之人批评楚王的不辨忠奸、不分贤愚、坏了栋梁之材也罢,惋惜屈原不该在方正不容的社会里独“清”、独“醒”也罢,但任何朝代,只要有忠贞之士,就会有奸佞之辈在其背后出现。奸佞小人们的嫉妒和谗言历来是可怕的。作为人类里面的毒瘤,奸人们动手动口整起忠义者来,往往堂而皇之,巨奸似忠,常常会施展出行家里手的惊人手段。
何世无奇才,弃之于草泽。每一个有志报国的人在入世之前,谁能预料自己的命运多舛呢?尽管人们见惯了怀才不遇是常有的事情。由于奸人当道,无数的旷世奇才被谗言湮没,无数的犯颜敢谏之士被送上断头台。在“逝者如斯”的沧桑岁月里,人类日复一日沉重地迈着自己艰辛的脚步,而善恶的较量将会是永恒的漫漫苦旅。
有时候,当静下来认真地读一读屈原的《离骚》、《天问》、《九歌》等作品时,我心中不免常常感慨:如果一个人敢于对着苍茫天地剖肝沥胆讲良心,敢于在煌煌天日下让良心见阳光,他的灵魂必定是透明的。无疑,屈原的灵魂是透明的。司马迁赞誉他的品德可与日月争光,李白推崇他的词赋可与日月并明。屈原,这位中国历史上早期最伟大的爱国诗人,以他杰出的人格和不朽的诗篇,赢得了人们永久的怀念和敬仰。比起某些活着的人,我更热爱屈原们这些早已荡然无存的生命,更愿意在每年的端午或每一个让人感动的日子默默地怀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