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居的城市,位于江淮之间,每至早春二月,会有一场或几场春雨,年年如此。
上午进城,到三孝口的爱知书店,买新版《河童杂记本》和当月的《万象》,付完书款,缘长江路往回走。刚到大西门,一阵风起,雨滴接踵而来。多亏老伴叮嘱,行前备了伞。急忙撑开,伞面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音乐,雨声淹没了杂乱无章的市声,真开心。我想,该是春之神在我的伞上跳舞吧。西去不远,要经过一所校园,那是我的母校,沿街一排紫叶李,几株白玉兰。紫叶李含苞,白玉兰盛放,一眼望去,恰似19世纪印象派大师莫奈笔下的画境,亲切而迷人。
每次路过这里,下意识就会放慢脚步,或略作停顿。正是这所学校,把我和这座城市,牵扯到了一起,否则,我也许别有一种生存环境和人生境遇。立在伞下,漫天的雨声,似乎要把我送上一座时空千秋架,任由我在47年的跨度中,来回荡漾。
跨入这座校园之前,我的天地是乡村。那乡村地处大别山北麓,尽管有山不高,有水不长,但寒暑交替,日月浮沉,叶吐而燕子归来,花尽而果实满枝。乡村世界,犹如这雨中风景,隐隐约约散发出忧郁的美,承载着朦胧的梦。总之,乡下的一切,又寂寞又美好。
虽是乡下人后代,但毕竟是书生,自幼便从书中知道,人们对“城市”,历来有不同的理解和祈愿:在史家眼里,城市是记载人类文明历程的史书;在文人心中,城市是演绎悲欢离合故事的舞台;在能工巧匠命运里,城市是大展手脚的用武之地;在市井百姓日子里,城市是安身立命的家园。书本还告诉我:在中国,城与人的关系,一言难尽,当官的,爱城不恋城,为民的,恋城不爱城。
毕业之后,几经周折,终在省城定居下,摇身一变而为城里人。但城市带给我什么呢?近半个世纪了,错乱的城市生活,如梦如幻。命运时而令我陷入无可奈何的绝望,时而重燃似有若无的希望。数十年来,行走在这迷宫般街巷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因为你永远无从知道,将发生什么,会错过什么。各种宿命与追寻,各样巧合和错失,就隐藏在楼群与树丛之间,显得那么忧郁和诡异。
以往住乡下,一年中的行事,总是踏着二十四气节的拍节,与大自然保持同步。而在充满傲慢与偏见的城市,不是漠视季节,就是反季节。即使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媒体与商家,却在***谋什么“飓风行动”、“零利风暴”,一场又一场。在乡下,春雨贵如油,而在城里,除非天降金币,余则事不关己。
不错,城市正在日趋繁荣,而这种繁荣,归根到底,实与无数小人物胼手胝足的努力,息息相关,但城市愈发展,普通人就愈显渺小与无奈。城市的光彩,照亮了高层建筑,照红了精英人物,却顾及不了所有的角落。芸芸众生所能感受到的,今天拆了一大片,明天堆起一大群,日新月异的同时,面目全非。岂止是面目全非,不断制造富豪与时尚的城市,原有那一点诸如“春雨楼头八尺箫”、“龙池柳色雨中深”的色调,早已被名号各异的“风暴”、“飓风”,扫荡殆尽。
离开校门口,沿立交桥继续西行。没走几步,蓦然记起昨晚读过的一本书。书上说:在一座我没去过城市里,住着一位年轻画家,他的城市,雨水丰沛,花木繁茂,他居然说,他的生活就是“假装”:假装是鸟,可以飞;假装是鱼,可以潜水;假装是狗,可以追捕野兔;假装是猫,可以叫春撒野;假装是天使,可以纯洁神圣。他的异想天开,略带一丝酸楚:我将自己种进花盆,假装是一朵花。……尚未学会绽放,就已习于凋零。读这番话,让我惊愕得彻夜难眠。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干嘛要以“假装”为能事?可现在,就在春雨中,我多少悟出点头绪来:对城市而言,一心向富,想必不得不忽略一些该忽略的人和事;以个人角度看,对于自己长期生活的城市,失去了强烈的认同感,难免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人,身在城里,心在乡下,生在现实,活在想象,与其徘徊街头,混迹市井,还不如玩玩“假装”。毕竟,假装也是一种想象,一种游戏,抑或策略。
走过五里墩,雨珠在伞上跳得更欢,远远近近,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刚才还赏心悦目的街树,渐渐地退去了灵彩,看上去,紫叶李有一些踯躅,白玉兰带一些伤感。它们莫不是自知花开花落,都是一场寂寞的演出,觉得愧对春雨?我对它们说:没关系,春天总是好的——我明白,这或许是一句空话,可我们如果对一个城市,对一个季节,对一场春雨,连想象都没有了,岂不真的沦为一无所有的人了。
七里塘在望,家也不远了。回首来时路,一城细雨半城风,没有了人影,没有了车声,我仿佛回到儿时的乡村,村南小河湾,泊一只木兰之舟,可以容我身、载我心,我荡起双桨,轻轻地划,慢慢地摇——划向那永无止尽的空茫,摇过那莫可名状的忧伤。
——选自《散文》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