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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虫鸣作秋声的散文

“记得儿时好,跟随阿娘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如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话说那天胡乱翻检故纸,蓦然将明朝大儒陈白沙这段非诗非词的文字攫入眼帘之际,久已沉寂了些时日的胸腔,竟似乎有东西猛然抽搐了一下子似的。随即耳畔就有些残雪消融,溪流综综之意境作滴落的动静,这是于盛夏里穿窗过扉阵阵涌来,蝉儿们呕心沥血、声嘶力竭的热情咏唱匪夷所思地交织,而一起写意过来的。在我思忖,虽分明是声,又一时未睹其形,却向来一概堪入白石老人笔下那股子独特而又动人心弦的撩拨。

 相比较乡间那些一如既往的四季和昼夜,城市中终究有些妖冶和扭捏的园林之中,固然亦不乏鸟类及昆虫的啁啁啾啾,然而无论何时,侧耳听去,总犹如琴房内刻板单调的宫商角羽,并无余音绕梁的韵味,又似乎温室内缺少了雨露甘霖滋润的草木,终难觅季节里大河东去的激情澎湃,和市井红尘中竹风摇曳的那一种温婉神秘的天籁之感。

 而北方的乡土,不待熏风徐徐境况之下的浮冰融尽,那时河川塘坝的周边侧畔,便有如茵绿草渐次漫延向天涯,容不得商量的一种气概。麻酥酥的小雨尽管一场接着一场地淋漓过数次,归来的燕子也不时翩跹于画面当中凑趣儿,只是意境当中尚缺乏些活灵活现的精神头儿。究竟缺些什么东西呢?终至于说不清哪日,某处波光潋滟的水面之上,有个赶早醒来的蛤蟆,一下子脱口而出,以尚显些奶声奶气的“咕呱”之声,率先领唱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沉寂数月的蛙族,终于热血澎湃,“叽叽呱呱”的声响犹如雨过竹林,次第形成雄壮而又掺杂些暧昧的合唱,昼夜不休,由远及近,响彻远村近郭,使得季候中整日口干舌燥、以喋喋不休的姿态演绎“关雎”的那些藏头露尾的鸟雀们,也禁不住在某一个时刻,惊讶到作出侧耳倾听的形状。自此,甩掉老棉袄之后如释重负的阡陌乡村里,农人们方才一概觉得,天地之间自此才真正算作是声情并茂地热闹起来了。

 大片大片的麦子,尚在田地上窸窸窣窣生长着的时候,艳阳是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如此明媚的世界,除去布谷鸟们偶尔深情到划破天际的那么几阵子,时下在地皮上忙忙碌碌着的虫儿,只有岁岁年年永远忙碌着的,或红或黑的蚂蚁。只是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生趣,看上去远不及祖祖辈辈俯身于沃土之上的农人们,即便疲惫到汗流浃背,哪怕骨节嘎巴巴作响的喘息声里,尚有耕耘着的某一条黄牛,冷不丁就引吭高歌那么一嗓子,来得煞是有些诗情画意。

 而且,耕作的闲暇时分,只须瞅一瞅田埂和地头,目之所及,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野花已经热热闹闹地开着了,说不上家养还是野生的些蜂子,“嗡嗡嗡嗡”地盘旋不休,好一似是在为呼扇着精巧翅膀的,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哑巴花蛾、蝴蝶们精心伴奏。

 生生不息的田野上,须眉历来有些可笑的老野兔,率领它甫出窝的一群蹒跚学步的儿女,惊慌失措地在塘边照影儿的那一番匆匆亮相。其真实的意思,或许只是让它的孩子亲眼目睹——塘中有间或闭了嘴巴沉入浅寐的蛤蟆,在兔仔们突如其来的冒失当中猛然吃了一惊,随即“噗通”一声儿,用了相当专业的跳水弧线,自某一张墨绿的荷叶上一头扎进澄澈幽深的水面,只在水皮儿之上留下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波纹。

 而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乃是:原本潜伏于蛤蟆身后伪装做一枝摇曳的莲梗,立刻就要发动闪电般迅疾攻击的那条水蛇,也许内心尚在咬牙切齿、嘟嘟囔囔恶毒地咒骂着,却又不得不扭捏诡异的腰身,幽灵一般滑向更加幽深的苇荡。于是初出茅庐的小兔们莫不藉此闪获一条重要的“兔”生经验:世事多险恶,入世需谨慎。天光之下深不可测的,那些个看似妖娆的河川以及湾塘,怎敢轻易便无拘无束地亲近一番呢?

 整个难耐的溽暑,隐身于树梢叶下蝉界成千上万的歌者,除去会在电光石火、霹雳震天的暴雨倾盆情境中稍事休息,骨突着饱满的眼睛享受这难得的一段清凉,其余大部分的'时光里,总是鼓舞了全部的热情,以孜孜不倦的一种态度,深情讴歌自己于数年不见天日的蛰伏当中,修持而就的坚忍。

 鉴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慷慨馈赠于它们的,只不过是昼夜相连短短数十日余情难了的舞台,故而蝉之世界听上去似乎千篇一律的歌者队伍里,也竟会推举出为数弥足珍贵,堪称“蝉中另类”的顶尖高手。

 对于农人们而言,“入了伏,挂了锄”,庄稼么反正都舒舒坦坦、蓬蓬勃勃地长在那里了,即便是午间歇晌凉榻之上的浅梦当中,都听得见玉米拔节和豆子们开花鼓荚的声音呢。汗珠子一层接着一层的这个季节,固然短暂,却的确算得上是一段无比惬意的偷闲时光。于是,年前腊月里,漫天瑞雪中,伴着屋瓦上喜鹊“吱喳”嫁出门去的亲闺女,听见婆家门前那棵密麻麻上搭下挂的槐花树冠之中,有一种只闻其声、难见其形的知了,猛然自鸡啼时分扯开喉咙,“温油、温油”一声儿不罢一声儿地叫起来了,已经做了媳妇的农家女子立时便知道,这是回娘家“歇伏”的时候到了。

 在她羞涩地抚摩微微隆起的肚腹作目光迷离状的那匝,男人和公婆其实早就心领神会:怀了身子的媳妇,头一年回娘家“歇伏”,婆家的心意和礼数那是一张万万大意不得的脸面。好在是碗口大小个头,冰糖一般脆生的“六月鲜”桃子早就订下,说不得价格不菲,淡绿的颜色恰到好处,扭扭着的嘴上还点染着一抹彤红的胭脂,上手掂一掂就透着喜庆。只须装满几架竹丝篮子,套上一挂马车,一路上威风凛凛地“哗啷”着銮铃,将穿红着绿的媳妇一并送到娘家门里,年前做喜事随了贺礼的乡邻们涌来攥着手嘘寒问暖之际,笑成一朵石榴花的出阁女孩儿,每家沉甸甸的亲手送上一个,满天井的人若是不喜上眉梢那才叫怪事。

 “温油”们似乎确实有些未卜先知的本领。午饭时分,各户迎了闺女进门的农家,无不是油锅“吱啦啦”响个不休。时令菜蔬算不得稀罕,最重要的是雪白的一团白面,早就和好饧开。三伏六月天,各家当娘的妇人,尽管汗珠子密麻麻爬了一脸,然而那心是无比畅快的。擀面杖忽楞忽楞大半个时辰,那劲道绵长的一簸箕手擀面条子即刻下了锅。起锅之后,井拔凉水漅过几番,滚热喷香的花生油泼了葱花和辣子,红艳艳地淋在尖鼓尖鼓的一大碗面条上,见闺女抄起双筷子,又像出嫁前那般实实在在地“唏溜”,当爹当娘的那一颗心,瞬时就又变得无比柔软起来。

 说不

 上究竟哪日,仍旧闷热难当的某个清晨,村中某棵枝繁叶茂的杨柳树上,又有一种知了不住声地尖叫起来,那极其富有节奏的动静儿,完全称得上抑扬顿挫。袅袅炊烟之下,屏息听去,那叫声的谐音竟是“读了吆,读了吆”不绝于耳。究竟是读了什么,难不成竟是读了黄历么?想来大抵确乎如此——因为农人们知晓,甫闻此声儿,过不了几日,便是立秋的节气了。溜达过去仰望一下树干,“读了吆”于前夜褪下来的一个蝉蜕,就那样精致而又牢靠地挂在斑驳树皮上,花生粒儿大小,恰如金黄金黄的一枚袖珍版手工艺品,不知它如何舍得遗弃在那里,还会不会于某一个时刻恍然大悟般返回身找寻。

 天空开始呈现湛蓝颜色,即便不时慢悠悠飘过几朵洁白洁白的云彩,还是一日更比一日澄澈起来。登高远望,漫无边际的秋野里,大片大片的果树丛中,红黄相间的各类果子争先恐后地坠弯枝头。高粱穗子作羞红了脸面的摇曳姿态。玉米田整片整片哗啦作响。而更加广阔的大豆们翻波涌浪,细细地看过去,或远或近已然泛出几处令人惊喜的斑黄了。如此天朗气清的白昼,凉爽的风总是热衷于弹奏天地之间层层叠叠的叶子,一般听不到清秋里唧唧复唧唧的秋虫。

 须待到夜里,大地之上的村屯万家灯火,苍穹之上,那一条横亘南北的银河周遭,万顷繁星闪烁之时,清心涤虑,像金蝉脱壳一样放下白日里所有的喜怒哀愁,将思绪化作一条自由自在的游鱼,听听看看——秋水般怡人的夜色里,四面八方,蟋蟀在草垛下清吟,蚂蚱在青草间对歌,蚯蚓在泥土里煽情。跳着高儿起飞的蝼蛄,一头撞在闪烁灯光的窗棂上,瞬间被眼精手快的一个壁虎叼在嘴里。如此良夜,蜗牛也赶趁着露水儿出来游荡,悄无声息的滑行至一架葡萄藤干上,不甘寂寞地震动着不知珍藏于何处的声板,于斑驳的月色下鸣琴鼓瑟,喋喋不休……

 幼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逮蝈蝈的高手。逮了之后,采撷一把泛着青翠颜色的高粱篾,编成一架飞檐翘角的小巧笼儿,肥嘟嘟一个翡翠般的蝈蝈精气神儿十足,呆在笼儿内,捋须子,啃葱白儿。吃饱之后,白天黑夜吱吱楞楞不住声儿地叫唤,欢势而又悦耳。长大之后,每年秋里,年逾古稀的父亲还是像当年哄孩子那般,托进城的乡亲捎过来,嘱咐挂在书房或者阳台通风爽利的窗口。每当蝈蝈儿叫唤起来的时候,犹如整个秋天就拥抱在怀里。闭目静听,总还似幼年秋夜里倚靠在父亲宽阔的肩背上,仰望着漫天繁星,聆听秋野里万籁虫鸣那般惬意和静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