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到铅山北武夷歇伏,我的母亲、小姑姑,还有堂姑也在,与她们谈起往事,提及我的曾祖母,说得最多的是她老人家八十多岁还能穿针引线。老奶奶做一手好女红,儿孙及后来的第四代都穿过她缝制的围兜和鞋子,她自己穿的小脚绣花鞋,也都出自于她灵巧的双手。有时碰到邻居家婚丧嫁娶,老奶奶也帮忙剪些窗花、挽帐和大红喜字,邻里乡亲都把她奉为老祖,格外尊重。
母亲与姑姑们的言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往事一下子从潜意识中呈现出来,桩桩件件,都十分清晰。
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农村,根本没有上幼儿园一说,童年是在放养中度过的。我的童年,分为两段,5岁之前生活在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之后到舅舅家在汪二长大。
我出生的时候,老祖母约摸八十出头,她的三个儿子也都有了第三代。一大家人,除了我爷爷老二在县城工作只身在外,其他人都与她老人家一道,住在傍罗乡王村。我不太了解家世,当年大人们也对家庭出身讳莫如深。几十年的风雨动荡,爷爷们都在生计奔忙中谢世以后,祖籍便成了谜一样的存在。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我们家祖籍在安徽旌德,曾祖父以酿酒为业,开始落户江西铅山。落户时建成的祖屋,有一间几十平方米的正方形厅堂,厅堂东侧和西侧各有两个房间。老祖母住在里面的东厢房。
三个儿子要成家立业,原先的几间房子显然不够用了。于是,在祖屋的东面和西面都加建了房子,只不过往东顺行加建了两排相向的房屋,中间有一条十多米的弄堂;而在西面却是南北延展加建了一排房子。加建的房子格局基本一样:一间卧室,一间厨房。我爷爷老二这一支住在东面加建的两排房子里,爷爷奶奶住在南边,我爸妈带着我们住北边,我们姐弟4个都在北边仅有的那间屋子里出生。三爷爷一家住在西边加建的那排房子里。大爷爷一家不知因何缘故,则住在离祖屋一华里左右的康家园。我不知道大爷爷家住的房子是自己的,还是租的。在我的记忆里,那半栋土夯的房子,十分破败,后期甚至不能遮风蔽雨,看着年迈的大爷爷在冬天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有说不出的辛酸。大爷爷家孩子多,等到孩子们结婚的时候,新房就设在祖屋除老祖母住的其他几间房子里。陆续迎进几位新人,不久又添了孩子,老祖母说不尽的快活都写在脸上,对新人和新生儿的喜爱,则在她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里传递。
三个儿子分家另过,老祖母仍有家长的威严。每次我爷爷从县城回家,都要先到老奶奶屋里去请安。爷爷脾气不好,对我奶奶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也许是寡居母亲训导习惯使然,也许是理解母亲熬过艰辛的不易,爷爷对他的母亲则异乎寻常的孝顺,在她老人家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
老祖母个子较高,缠了一双小脚,行动起来很不方便。一般情况下,她总是坐在她那间小屋里。遇到人多或是家里来了客人,老祖母也会到厅堂里坐坐。厅堂上席有一张长条形香案,正中放着香炉,左右分别放了一面镜子和一个花瓶。香案两头,分别摆放了一张大师椅。东边的那张,离老祖母的房间不远,是老祖母在场时的专座。老祖母不在场,爷爷们也可以坐,但其他女眷和孩子们一般不会坐那条凳子。我们偶尔偎在长辈胸前身上,也能感受到别样的尊崇,有时侍宠而娇得意忘形,但绝不过分。
或许是因为把儿子扶养成人,用尽了老祖母的严厉,她老人家对孙子孙女,尤其是对重孙们格外慈祥。她面容清癯,满头白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毫发不乱;一身粗布衣衫桨洗得挺刮整洁,纤尘不染;一双温和的眼睛总是充满爱意,对我们笑语盈盈。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得“三寸金莲”的痛苦和艰辛,只对老祖母的小脚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总是趁她洗脚的时候一探究竟。老祖母不厌其烦,总让我上下左右摆弄,瞧个仔细。老祖母的脚与我小时候的手差不多大小,5个脚趾头挤在一起,大拇指特别大,其他4个指头则并拢靠在大拇指,矮了一截。如今想来,就像是雏鸟躲在母亲的翼下,却昂着头承接鸟妈妈喂食,仿佛还可听到,因熙攘而起的纷争,一群雏鸟正在叽叽喳喳地叫唤。老祖母的一双足弓是完全折断的,早已失去了伸展的弹性,以至于脚跟与脚掌粘连在一起,在脚背形成隆起的大包。好端端的脚被摧残得失了原型,那里面一定存放了老祖母幼年时的一段血泪记忆。
老祖母身高体瘦,每回努力长得笔直,总给人玉树临风的感觉。但“三寸莲”,头重脚轻,她的行动很不方便。每次起身,她都要用双手撑在大师椅的扶手上,待站定后,再借助拐杖或是扶住桌子或床栏走动。每回见她颤颤巍巍,我都十分担心她会摔倒,有时乖巧地伸手扶一把,老祖母就会用手摸摸我的小脑袋,眼里满是称许。这种称许事实就是一种期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好像我所有的是非曲直观念,都在她的言传身教中定型,成为我安身立命的泉源,奔流不息。我不知道当年国家动荡,孤儿寡母是怎样熬生活的?三个爷爷都进过学堂,都初通文墨。我爷爷会打算盘,是计帐高手。三爷爷是解放前的老高中生,虽然在运动中吃尽苦头,但拨乱反正,恢复工作后仍有使不完的劲头。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三爷爷身上得到了很好体现。
老祖母行动不便,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儿孙们送到房间里享用的。那时候日子艰难,只有老祖母的餐碗里,才有我们难得一见的荤腥。每次饭后,第一个走进她房间的重孙子女,常会有几块薄薄的肉片打打牙祭。如今想来,这一定是老祖母有意为之,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偶遇。
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也与吃有关。我们一群孩子,有时三三两两,有时独自一人,到老祖母房间去玩,她常常会从玻璃瓶中拿出冰糖给我们解馋。冰糖当年被我们称为雪子糖,可能是它像雪子一样晶莹剔透吧?!那时候,冰糖也是稀罕物,可在老祖母的房里却从未断过。重孙辈多,分发冰糖,老祖母看似不经意,却在以她的精明维持一种平衡。能够占些便宜的,一个是我大弟弟,他是汪家第四代长孙,小时候又特别聪明可爱,很讨人喜欢。另一个就是5岁以后的我。5岁时,我离开老祖母随舅舅在汪二生活,乘车、坐船、走路,回老家一趟不容易。但每次回老家,每次跑进祖奶奶那间小屋,她都会拿出一大块冰糖抚慰我。我把老奶奶递到我手里的冰糖,先用舌头舐,再不停地吮吸,最后全部投进口中,吧嗒一阵嘴巴,那慢慢融化的甜蜜,一直都留在心里,意味深长。
老祖母早年丧夫,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一定忍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艰辛。虽说有她弟弟等娘家人帮衬,但总归是隔靴搔痒。老祖母能为三个儿子苦撑苦熬,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一定与她宽容大度、和善亲切、吃苦耐劳的精神品质密不可分。老祖母一路走来,用她的嘉言懿行养育护祐了汪氏血脉,她的嘉言懿行就像她的血脉,在我们身上流淌传承,发挥了更加积极的作用。
1976年年初,老祖母安然辞世,享年90岁。 (责任编辑: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