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弟弟之死
两个弟弟在我眼前死去的情景,让我至今难忘。
那是上世纪人民公社大食堂时期,时间应该在1960年左右。我模模糊糊记得,我们家刚搬到三弯巷李家南院两间东屋居住的时候,还在家里自己做饭吃。后来,公家不让各家各户在家里做饭了,要求大家都去大队食堂——我们都叫大伙——吃大锅饭,而且,家里的铁锅和勺子、铲子,只要是沾了铁器的,都被生产队收去大炼钢铁了。一开始,每逢吃饭的时候,娘从大伙上领来馍和饭,一家人还能勉强吃饱。但是,没有多久,饭食情况就每况愈下,人们越来越吃不饱,越来被饥饿煎熬。到后来,红薯面成了病号饭,红薯梗也成了好东西,吃糠咽菜,成了家常便饭。我至今记得,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哼唱一首儿歌,其中有一句很形象:“月婆婆,明晃晃,照到碗里圆又亮。”就是说的碗里的稀粥稀得能照见月亮。
我行三,下面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俊杰,小的叫俊才,他们两个之间,和我跟二哥一样,也相差不到两岁。在我的印象中,一开始,他们俩又白又胖,模样像我大哥,长得很俊秀,而且,经常笑得“嘎嘎”的。但是,越到后来,越饿得精瘦,浑身松皮一拽老长,脸上也长满了皱纹,而且,俩人都得了肺炎,天天咳嗽个不停,有时候,就喘不过气来,憋得满脸通红。还亏得我姥娘家是县城里有名的中医之家,我姥爷、大舅、二舅,经常给他俩诊治,他们才艰难地活着。
其实,他们的病,主要就是饿的,缺乏营养。要是能多吃两天饱饭,也许就过来了。但那时想吃饱饭无疑是痴人做梦。而且,我娘还得每天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很多时候,又吃住在田间,当然顾不上精心照料他们。我两个哥哥都上学了,白天里照顾两个弟弟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那时候,许多人家都这样,孩子多,大人又顾不得管护,只好让大的带小的。
我那时还不到上学的年龄,自己本就懵懂无知,让我再看护两个弟弟,实在是勉为其难。现在的孩子,临近上学的年龄,正上幼儿园,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好玩好,无忧无虑。我那时候却需要看护两个弟弟,尽管我娘一再交代要看好他俩,很难尽心尽责却是必然的。说看护,无非是看着大的在屋子里爬爬走走;小的,整天躺在床上,哭闹了,就哄一哄。有时候,我忘了看护责任,就把他们俩扔在家里,自己跑出门去玩。
那时候的孩子,就像田间地头的荒草一样,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稀里糊涂,就长成了人。不幸的是,我两个幼小的弟弟偏偏初生在极度饥荒的年代,年龄幼小,非常需要营养,大人却又无法供养他们,因此,他们的生命越来越孱弱,越来越疾病缠身。
记得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正睡得很沉,突然被娘的哭声惊醒,醒来才知道,是老四俊杰死了。那时候,我爹不在家,我娘只好喊起我的一个本家爷爷——也记不清是哪个爷爷了,弄些破被褥,将俊杰的尸体裹把裹把,交给那位爷爷,让他去扔到荒郊野外。
我们跟着哭了一场,等我娘收拾停当,依然倒头睡下。
老五俊才,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病重了,我娘出门的时候,一再交代我:“老五有病,一定要看好他。”
我倒也留了小心,一直守候在他身边,不敢打外出的主意。有一段时间,他接连咳嗽,咳嗽得厉害了,喘不过气来,不但脸憋得通红,喉咙里还“啾啾”的响。也记不得咳嗽了多长之间,他渐渐地没了声息。我以为他睡着了,给他掖好被头,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实在没意思,又没心没肺地跑出去玩。
等到我娘回来,问我:“俊才咋样了?”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睡着了!”
我娘掀开被窝一看,不一会儿,就大放悲声。原来,我五弟俊才早就死了。
两个弟弟先后死了。我成了家里的老小,又不到上学年龄,反倒可以自由了。说自由,也就是可以经常跑到大队大伙上,和一群孩子围着花生秧、红薯梗垛紧扒拉,扒拉出一些瘪花生、小红薯头,赶紧塞嘴里,填填肚子,抵抗一下百爪挠心的饥饿感。
现在想来,我比我那两个弟弟幸运多了,能活下来,活到今天,不但衣食无忧,还能经常云游天下。比起他们,我知足。
雨夜房塌
深夜,我睡得正酣,迷迷糊糊听见“咕噜咣当”的声响,接着,又听见娘急促的呼喊声,“三儿,快起来,快起来,房子塌啦!”
醒过来,黑乎乎一片,却感觉到北风裹着雨丝呼呼地吹到头上和脸上。也记不得是什么季节了,大概是秋末,反正感觉异常寒冷。一盏煤油灯在冷风里瑟缩,昏黄的灯光下,模模糊糊看见屋子的北山墙向里倾倒下来,瓦片、土坯,滚落得到处都是,靠北墙的衣柜和其它家具也被土坯覆盖,满屋一片狼藉。透过倒塌的墻豁可以看见黯淡而昏蒙的夜色。
那大概是我两个弟弟死了之后的事。一场连绵雨,已经一连下了许多天了。那时候许多人家的屋子,大都是砖块和土坯混合的,屋墙的下面小半部分是砖墙,上面大部分是土坯墙。土坯,就是泥土经过搅拌以后,在模子里做成砖坯,不经砖瓦窑烧制,在阳光下曝晒,晒干以后,直接上墙。说到底,当时的老百姓还是手里缺钱,买不起那么多砖,只好以土坯代替。晴天还无所谓,阴雨天,特别是连绵雨天,如果雨水浇淋,土坯湿透了,就会松软,松软的土坯多了,发生连锁反应,就可能房倒屋塌。我家的墙就是这种下砖上坯的混合墙。
那时候,我家仍住在三弯巷南院两间东屋里。这之前,我家的北山墙已经裂了好几道弯弯曲曲的缝子,按现在的说法,早就是危房了。这样的土坯墙,又是北向,最怕的就是连绵不断的北潲雨,北潲雨一个劲儿地潲着,就可能把土坯墙潲个透湿,造成倒塌现象。可巧,那几天,就是这样的北潲雨。为了防止倒塌砸住人,我娘早做了预防,让人在北山墙里面斜着顶了两个木棍,还把一些比较高的橱柜集中到北山墙下,希望北山墙塌了,那两根木棍和那些橱柜能起到个支撑作用,又把所有的床都挪到南边一间屋里,以免砸到人。
预防着,预防着,危险的情境终于还是来临了。在北潲雨的'接连浇淋下,上半部分的土坯墙被浇透了,濡湿松软,朝里面垮塌下来。好在,有那两个斜木棍的缓冲,又有橱柜的阻挡,也幸亏北山墙上还有一架横梁,北山墙只歪倒上半截,屋顶也是部分垮塌,才没有砸住人。
那时候,我爹在乡下供销店工作,经常不在家里住,平时就是我娘和我们弟兄五个。因为提前有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所以,我们弟兄五个和我娘一点没有伤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当时,我娘也似乎并不慌张,面色平静,语气平和,有条不紊,指挥我和两个哥哥,找些能遮挡风雨的东西,例如席子啊,床单啊,遮挡一下北潲雨;又找了一些盆盆罐罐,接淋进屋里的雨水。经过一番忙碌,北风裹着雨水往里吹的情况有所缓和,我娘就说:“没事儿,该咋睡咋睡吧!”
对我们弟兄来说,娘的沉着冷静,就像一粒定心丸。既然娘说没事儿了,自然没事儿。我们哥仨自然也都平平静静地听娘的话,相继钻进被窝,睡觉。起初,只看见摇摇曳曳的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母亲摇摇晃晃的忙碌的背影。后来,为了遮挡阵阵寒凉,我将被子蒙住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呼呼进入了梦乡。至于娘睡没睡,什么时候睡的,就不知道了。
朦朦胧胧中,又被一阵呼喊声和我娘应答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才知道,是我大舅来了。
比较清晰的情节和细节,我娘后来给我讲过多次。
我大舅本是医生,他家住南关,离我家也就一里多地。那几天,我的两个弟弟得了病,他经常去我家给我弟弟看病,知道我家北山墙的危险情况,那两根斜木棍还是我大舅帮助顶上的。那天夜里他一直很担心,天一明就跑过来了。
我大舅看见北山墙倒塌,屋门紧闭,吓坏了,一边拼命拍打屋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屋里有人吗?人咧?人去哪啦?”
我妈在屋里答应道,“搁屋里头咧!”说着就开开门,走出来,哈哈笑着,说:“哥,别怕,一个都没死,都好好咧活着咧!”
我大舅说:“吓死我啦,你还笑咧!”
其实,后半夜,雨已经停了。雨下着的时候,我娘一直没敢睡,观察着屋子的情况,时不时给我们弟兄几个掖掖被子,还不停往外倒那些盆盆罐罐里的积水。一直到雨停了,才躺下睡了。
我们一起回忆到那时情节的时候,我不由地问:“你那时候不害怕吗?”
我娘又朗声大笑,“怕啥,该死不能活,不该死,天塌了也不会有事儿!”
我娘个子比较矮,由于缺乏营养,人又很瘦,那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家,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但是,就这样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在房倒屋塌的时候,在我们五个孩子面前,内心有那么坚强的定力,那样的沉着冷静,从容豁达,令我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