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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散文孔

五官像地壳一样的执拗,除非不可抗拒的外力震荡。

上小学的时候,班级有一对双胞胎姐妹,他们像“七巧节”里用模子卡出来的甜面硬果子一样,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父母像是有意混淆黑白,刁难大家,总是给两姐妹穿一样的衣服鞋子,背一样的书包,甚至连扎在头发上的头绳都是一个颜色一样的长度,姐妹俩一长得真是难以分辨,个头一样,胖瘦一样,站在那里,就好像一道清楚的谜面摆在那里,却总是让人找不到谜底。

我经常和姐妹俩玩,时间长了,我找到了她俩差别之处,竟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分辨出来。其实,面孔具有很强的欺骗性,一个面善的人或许内心充满了阴毒,而一个外表丑陋的人,或许有一颗仁慈善良的内心,这当然是我长大以后才明了的道理。最初我看出姐妹两个面孔不同的端倪,正是两个人不同性情暴露的。不苟言笑的姐姐总是会恶作剧把妹妹的头绳绑到书包带上,顽皮而开朗的妹妹经常会为一条死去的蝴蝶抹眼泪。高中时姐妹俩在不同的学校,我和姐姐一个班,有一天,姐姐的文具盒拉在家里,妹妹到教室来送,妹妹走进门时,老师吃惊地瞪直了眼。姐姐热衷于和男生混在一起,成绩很差。妹妹却聪明伶俐,成绩突出,两个人像南北两极,在极夜极昼间游荡。妹妹如愿考上了大学,姐姐成绩差,后来,复读一年后才考上,不知道是不是妹妹替考的结果,在我感觉,以姐姐的成绩,再复读多少年都考不上大学。

仅就人类而言,没有任何一张面孔与另一张面孔完全相同,就像自然界中没有任何一片叶子能找到另一个自己。无所不能的上帝总是会别出心裁,不仅体现在造物,对造人的精雕细刻用心良苦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尽管面孔精减到了只有眼睛、眉毛、鼻子、耳朵、嘴巴几个器官,但上帝只会把美丽和必要的东西留在表面,把胃囊心脏血管肝肠等等不甚美观或者秘密的重要的东西包裹掩藏起来,上帝真是了得,所有的安排恰合了人的浮华虚荣。表现美的,隐藏丑的。

面孔看上去真是丰富多彩,又波澜壮阔。眼睛是视觉器官,能看到周围的世界和各种东西,分辨事物的大小形状和颜色;眉毛绝不是饭后甜点一般的可有可无,虽然看上去有些多余,却是眼睛一道天然屏障,遮风挡雨,阻挡飞舞的灰尘和小虫,感知异物来袭;重要的还有嘴巴,不仅能品尝酸甜苦辣等不同滋味,更是食物抵达生命尽头的功臣,同时也能代表思想和身体发声;鼻子看上去好像只起到装饰作用,其实担负着重要的使命,让自然与身体的气息在生命暗道里自由地呼进呼出,并充当着侦探的角色,捕捉到食之美味,满足你的味蕾;耳朵更是精神升华的桥梁,美妙的音乐,甜美的耳语,还有感知外部世界的压力变化,更是敏感观想者。

面孔看似简单排列组合,却因各自站位、角度、功能、行为、用处等不同,而使面孔看上去千姿百态,跌宕起伏。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满足于自己的面孔,除非自恋和自欺之人。小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鼻子太小,与脸型极不相称;成年了,对面孔越发挑剔,嘴唇太过单薄,眉毛太过杂乱,耳朵不甚饱满,眼睛神采不够,声音不够柔美……每天早晨对着镜子修饰面孔时,感觉镜子里的自己不尽人意,我要一笔一划地调整成想象中的美貌:眉毛精心修饰,眼线要不露痕迹,即使眼睛看上去充满魅力,嘴唇的颜色也不正,要用唇膏进行修改,还有面颊需要腮红弥补,如此种种,对面孔不依不饶地管辖,其实是内心的驱动,有种无形的面孔已然熟游走于内心。我们真实的面孔和给人看到的面孔,无论怎样变化,代表的都是我们的内心。外表注重的东西,正是内心的渴望。看似简单的五官背后,都有深藏不露的内涵,他们躲在五官的后面,无形的指挥着你,掩饰也好,袒露也罢,面孔呈现的就是你的内心,用于取悦或者用于伪装或者用于表达,用于与这个世界交流。无论欢笑喜悦还是哭泣悲伤,都是听从内心声音后的强烈外在表达。

愤怒的呐喊,汹涌的泪水,打结的眉头,等等,面孔的丰富与斑驳昭示着,没有一种事物是单独存在,那种不动声色,或许正是声色在动。而鼻子时不时表现得轻蔑会让人不寒而栗。其实,每一张面孔都是蕴涵着生命力量的外在表象。

面孔使人们容易被表象所迷惑。没有一种记忆会像童年那么深刻,大人们的面孔极具有欺骗性,他们似乎达成***识,认为懒惰和馋嘴一直是被认为不耻,长大后也不会有出息;所有的教育都是从劳动开始的,上学时候老师会表扬那些能干的学生。那时候不懂得喜欢吃是一种享受 美食 的过程,而懒散也是一种舒适的休闲状态。一个骨子里就想着怎么玩怎么吃的人,除了会享受人生,懂得生活,也许也是一个特别有出息的人。

天性的压抑是妨碍我们进步的原凶,小时候记忆深刻的就是经常为吃东西挨打。我特别的馋嘴,同样的东西,到了别人家里就觉得比自己家里做得好吃,就吃个没完。在母亲眼里,一个女孩子馋嘴是致命的,是缺点,会嫁不出去。每到逢年过节串门走亲戚之前,我都会被母亲单独教导一番:看到好吃的东西不能总吃个没完,要有节制;眼睛也不能盯着好吃的东西不放;吃饱了就赶快出去玩,不要留恋于饭桌前,等等。我当然会满口答应,不然只能留在家里想像饭桌上的美味,等我真坐到了人家的饭桌前,就像狼看到了羊,无法抑制追赶的欲望,早把那些教导丢在九霄云外,吃东西时我根本不会也不敢看更不想看大人,他们的面孔满是气愤和尴尬。我的馋嘴到了让大人丢脸的地步,吃饱了不但不会轻易跑出去玩,我甚至惦念盘子里剩余的 美食 ,甚至一盘炸花生米或一盘炒鸡蛋,我都想把全部干掉。有一次,为了教训我,母亲回家后炒了一大盘子花生米按着头我的头让我吃,可是对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吃的愿望了,全然不是那般的美味。

每次挨打我都无比委屈,为自己的不能自制而羞愧。现在想想,一个吃惯了自家饭菜的小孩子,突然到了陌生人家里,尝到了陌生的口味,不喜欢吃才怪呢。

睡懒觉也是我另一个垢病,我特别能睡懒觉,从记事起,我感觉每天早晨好像都是屁股挨了巴掌才会不情愿地起床。现在想想,睡懒觉其实是一种享受的过程,我总是喜欢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半睁着眼,懒懒的,有时候天马行空,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就那么懒懒的躺着,仿佛肉体和灵魂都不属于自己,是一堆拆除的机器零件堆放在那里。有时候睡懒觉是有一定理由的,或许是一个甜蜜的梦的缠绕,想延续那份美妙的感觉;或者是一个要去面对的活计甚至麻烦而无从下手,躲在被窝里试图淡忘;也或许是夜里床上的温存还在延绵;或是睡意没有走远……

据说世界上许多重要的发明都是懒人的功劳,洗衣机、洗碗机、自动控制的拖把等等,每一项能减轻劳动力的工具我都尽早享用,心中的理想其实是不劳而获,浪费时间,虚度年华,只是从来不敢说出来。现在想想,大人板着面孔的教化大多出于面子,大多是习惯甚至从众使然。他们用自己的意识形态去教育的孩子,最终是要孩子成为他们那样想要成为的人。

牛奶在我小时候不是什么美味,“打牛奶”成了我小时候最纠结的事,每个早晨,我的懒觉都被牛奶抢走了,牛奶是我们家早餐的必备,我必须在大人们上班前把牛奶打回来。有时我特意拖延时间,拖着一大包瓶子在大街上晃荡着,让大人们在家里着急,回来晚了,他们就喝不到牛奶,我撒谎说牛奶还没有挤出来,显然我的话不足以让他们相信,他们知道奶牛场里的工人早早就上班了。

在奶牛场,我经常屁股撅得高高地蹲在奶牛身子下面,看着工人挤奶,有几次我因为太专注而耽误了时间。奶牛们东一个西一个站在那里,工人们把水桶放在牛奶的身子底下,他们边说话边用力的往下生拉硬拽扯着奶牛的乳房靠近水桶,用力的挤着,奶水像是在装满水的塑料袋里扎上了小眼儿,愤怒地喷射出来,在奶桶里打着湍急的旋涡,这样的动作在我看来实在是野蛮,我看着奶牛,想象着他们会多么疼痛啊!但是它们眼睛半闭着,沉默着,看不出是在忍受痛苦还是享受幸福。

早晨现挤的牛奶新鲜干净,带着潮湿的香气端上饭桌,不知道会有谁想到过奶牛的面孔? 有天晚上,我试着在妈妈熟睡的时候拉扯着她的乳房,把它想像成奶牛的样子,可能用力过大,她从梦中醒来吃惊地看着我,我装做在梦中一样翻身睡过去,但几次之后,引起了她的警觉,我终于说,如果把你的奶水挤出来,你会不会痛?

终于有一次,我把手伸向一个壮实的花奶牛,手上的感觉是硬棒棒的并不柔软,花奶牛不动声色,扭过头来看我,她满脸污渍,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可能我的手太过温柔,不像那些工人那么有力,牛的面孔上竟然显得温顺无比,我胆子大起来,哈下腰,靠近奶牛,试图去吃一口奶,结果不小心滑倒了,碰倒了半桶牛奶,被挤奶的工人赶了出来。

现在的牛奶都是机器挤奶,这让我想想头都大了,曾经对奶牛的亲近使我对人类产生了厌恶的心理,每喝一口牛奶我的眼前就晃动着奶牛的面孔。

如今,凌水桥奶牛场的原址早已被某高校扩编占用了,那里修建了某大学的图书馆,看上去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一样的气势夺人,坐在里面的那些年轻的学子们,哪里会知道,多年以前,每天早晨,都有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胖丫头,嘟着嘴,怒气冲冲地走在通往奶牛场的小路上……

任何一个面孔都不可复制。

一个作家说,如果你没有一个苦难的童年,就不会成为大作家。又说,如果没有苦难的童年,那也要有一次生死攸关的初恋,或者几次失败的婚姻,总之,一个生活平平的人,不会成为大作家……这其实是在肯定记忆之痛对人尤其是对作家的影响。

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民族。一个没有自己记忆面孔的作家,生命力也是苍白的。

说到底,生活的锻造是打磨你人生阅历的锤子,没有千百万次的锤打,淬火,是成不了利器的,而利器有助于你打通通往未来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