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增
图:来源网络
我离开故乡六十有六年了,尽管是年深外境也没觉得是吾境,日久他乡也没觉得是我之故乡。我这个八十岁的游子,总觉得还生活在心中故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之中。
我能数得过来的几次回故乡,都是流泪回,泪流走。虽然故乡早已没有了亲人,但是我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和爹妈还留在故乡的土地上,每每想起,那思念便充盈了我的心房,久久仰望南天边际那片云下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听爷爷讲,我没见过面的太爷挑着一头是锅碗瓢盆,一头是破旧衣被的担子,后面跟着小脚的太奶领着我的爷爷,拔山涉水,餐风宿露,一路讨饭,也记不得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行三人随着闯关东的人潮,从山东逃荒来到了长白山下,定居在我的故乡。从此太爷太奶和爷爷能吃上“地豆子大角瓜”才把命活了下来。从此成为了山东的游子,于是也便把他们的先辈留在了故乡的“海南家”。他们每到年节,便买上香纸,走进原野,焚化纸钱,点燃高香,望着南天遥祭,然后眼含泪水跪下,深深地磕三个头,是自言自语还是太爷和太奶说:“谁去给他们添把土烧张纸点炷香。”说着说着,一颗一颗的泪珠便顺着两位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流了下来――爷爷虽然是只言片语的讲述,但语调是低沉而凄婉的。不由的眼前浮现出太爷太奶领着爷爷拖着疲惫沉重的两腿,一步一步地向大山里走来,那思念亲人的祭祀情景令我凄然泪下。爷爷曾几次对我说,别忘了老家,别忘了老祖宗,要领识几个字的我回去看看,但终未成行。每逢想起,心里就一阵一阵的不是滋味,因为再也回不去了,看不到也找不到山东的祖坟了。但是我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和爹妈的坟,每回回故乡都能找到,因为在爹妈的坟前立着一块能让我永远牢记在心里的石头。同时也想到,将来他们能不能也如同山东的祖坟一样,没人给添把土烧张纸点炷香而消失在故乡这块土地上?
当年听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有王者之气。相传,头天晚上在这块地里埋一个鸡蛋,第二天早晨就能孵育出一只欢蹦乱跳叽喳欢叫的鸡崽儿,若插上一根干柳条,第二天早晨就能萌发出嫩绿的叶芽儿。所以村里的人死了还是十里八村的人死了,都葬在这块旺盛有活气的穴位点上,使后代人丁兴旺,能做官能发财。到了秋天,平岗上树叶落光枯草倒伏的时节,满目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坟包,挤挤插插难以下脚。当年的平民百姓是立不起碑的,所以钉一块木牌子或放一块石头为记号。到了清明节、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那常年很少有人过往的荒芜的山路上,匆匆走的是络绎不绝的上坟的人们。家家都把坟修整的像模像样,那场面也很热闹,有钱的人家除了烧纸钱,还焚烧纸马,而且放一串震天动地的鞭炮,以满足作为子女的孝心。这些,都深深地印在了我少年的记忆中。
今秋八十岁的我回到了故乡,为我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和爹妈上坟。在长我两岁邻居大哥的陪同下,过河穿林,走上了平岗,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家凸起的祖坟,十分显目,但也长满了荒草和灌木,不过还看得下去,是每次回故乡上坟时添土的结果。今天又经过修整,祖坟重见了天日,又添了一层厚厚的新土,我的心得到了慰藉。若是夏天来,在葱茏茂盛的草木丛里,也不容易找到。我坐在坟头旁,感到特别亲切,因为我又回到了亲人的身旁。
邻居大哥说:“你没忘记六七十年前的这片坟地吧。”我说:“怎能忘记。”邻居大哥接着说:“再看今天,搬家走了的不少,没有后人的也不在少数,这些人家的坟墓便无人经管了,塌了的,平了的,棺木烂了尸骨都露出来被日月照了,没有几盔坟能看出土包包了,也就是你们家的祖坟立在这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看四周,这一大片坟地都覆盖在凄凄的荒草和密密丛丛的灌乔木之间,见不到日月,沉寂,阴森,凄怆,那火热的气氛只是过去。禁不住,我的心酸了:“死去的知道吗?当初是为了做子女的名声而立墓,抑或是满足做子女的一片孝心而立墓?”从心里自然流出:“立坟有用吗?”的声音。邻居大哥看我一眼,从脸上又深又密的皱纹里艰难地挤出一丝无声而凄婉的笑。
深秋的天就是短,不觉日已平西。我只是在坟前摆上香,坟头压上新的烧纸,防火期,也只能这样表达我的心意了。一看,坟,挺像样,外人看,最低说还有后人。然而,我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想,便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有用吗?”邻居大哥也摇了摇头。心想:“没用,为什么还做呢?是不是已经立了坟的原因。”接着,我便虔敬地跪下,深情地磕了三个头,心里在说:“先辈啊,我回来看你们了。”泪,从心里涌了出来。我的孩子也无声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晶亮的泪珠。突然,我意识到:“思念逝者是活着人心里的灵魂,而埋进土里的尸骨是没有生气的遗物。”
斜阳,穿透树林,把点点稀碎的阳光撒在坟墓上,坟墓随光影而动。一阵秋风起,刮动坟地那层枯叶,沙沙响,光溜溜的树木枝条泠泠摆动。两只寒鸦从东北天际的一片簿簿的灰云下飞来,发出“啊――”“啊――”“啊――”的沙哑叫声,从坟地上空飞向西南天边那片淡淡的红云,给寂寥的坟地增添了生气,更显得肃穆。
此时,我的遗嘱已在腹中写好:“我死了,不建墓不立碑,把骨灰撒在山水间。我的孩子觉得我值得追忆,值得怀念,而且还要认为我有灵魂,便不拘在水边还是山脚下,点一炷香,焚一沓烧纸,以慰藉我的灵魂,同时也表达了你们对我的思念了。如果我真的有灵魂,我可要一定回故乡,守在爹妈身旁,永不分开。”
“回吧。”我说。邻居大哥点头。我回头,再最后看先辈一眼。突然,有一个哽咽颤动的声音在坟地上空回响:“太爷太奶,爷爷奶奶,爹妈,我不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