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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舅姥爷

文:古渡

图:来源网络

舅姥爷是妈妈的舅舅,一个瘦小驼背的老头,虽一介布衣,却是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不过这名人当的不太光彩,不少人认定他是个疯子。  

那年暑假,四舅领我去看望妈妈的姥姥。他用箩筐背着姥姥送给老姥姥的礼物——几个大南瓜和一些晒干的蘑菇。通往老姥姥家村子的小道细若羊肠,蜿蜒于茂密的芦苇丛中,小道上时有倒卧的芦苇拦路,也时有小野兔在你面前突然一跃而过,唬你一跳。跟在四舅身后,磕磕碰碰往前走,尖尖的苇叶子划得脸痒痒的。四舅因身背重负而弓着腰,走的却像荒草丛中的山羊一样潇洒。他一路上喋喋不休,讲的都是我那从未谋过面的舅老爷,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令我对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舅老爷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舅老爷是个怪人,倔犟的不近人情,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几乎不理任何人。哪位乡邻和他路遇蒙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定会是全村最大的新闻,让人交头接耳议论好多天。他像一头沉默的骡子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形单影只地行于街上从来目不斜视,弓着腰闯闯的大步流星,犹入无人之境。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舅姥爷一生未娶,据说他小时老姥姥给他买了个童养媳,两人形影不离,好的像兄妹。那时的舅姥爷爱说爱笑,活泼的像只猴子。为给她掏一窝她喜欢的小喜鹊曾爬到村里最高的那棵老榆树上。那树高高的似插入云间,吓得老姥姥双腿发颤,喊他的声音都变了腔儿。那童养媳十三岁那年,鲁西一带闹瘟疫,她没能闯过鬼门关,驾鹤西去了。小小的舅姥爷趴在她的小坟上几天几夜不回家。后来,人就像变了,不说不笑,整日里闷头不语,捧着支不知从哪弄来的长箫吹个不停。  

他箫吹的特好,月朗星稀之夜,他就挟着他那只色如紫铜的长箫出去,到村西的荒郊野外,坐到那童养媳的小坟丘上吹。悠扬婉转的箫声如泣如诉,悠悠然飘忽在淡淡月光下的淡淡雾霭里,传得很远很远。那箫声越远听来越悲,断断续续的似幽怨满腔却哽噎难言,闻之让人落泪。据说动听的箫声能引出孤魂野鬼,在他专心吹箫之时,常常有成群的鬼魂远远跑来围着他倾听,或合着箫声长歌当哭。人说舅姥爷懂鬼话,经常和鬼攀谈,一言不和就和群鬼大打出手。村里有人声言曾看见他和一群鬼夜半三更在坟地里打得难解难分。人们就对他心存敬畏,视其为异类。  

他没上过一天学,却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见者无不称奇,识者皆言此乃大家手笔。人们猜测他的书法画技是跟鬼学的。因为相传老年间此地出过一个大画家,生前无儿无女又无徒,死后带走一身绝技深感后悔,时常半夜从坟里爬出拦着过往行人非要教人画画,吓得人毛骨悚然,回家一病就好多天。而舅姥爷小时时常半夜去那坟地里,不是跟那老鬼学画又会为何?他死后,县博物馆曾四处张罗搜集他的字画,可惜留世很少,原因是他的字画从不送人。若拿上礼物央求,他会一把将东西扔出,反身闭门,谁也别想叫开。求字求画者都知道他为人至孝,就央告其母——我那个能讲无数动人故事的善良的瞎眼老姥姥。老姥姥就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门口,喊着他的小名说:“给谁谁画一张吧。”舅姥爷就乖乖画好,而后恭恭敬敬送与来人。  

舅姥爷年轻时,邻村一女家仰慕他的才华托媒人上门撮合,却被舅姥爷撅出门外。以至后来十里八乡的媒婆提起他都不寒而栗。有人说他忘不了那个童养媳,也有人说他是被狐狸精缠身的,那些狐狸精最爱找那些能写会画的书生。说舅姥爷见惯了那狐媚们的美丽脱俗,就再也见不得世俗女子的粗鄙庸俗。  

舅姥爷手巧,能用野地里生长的柳枝藤条编结各种各样的器皿和鸟兽,精致美观又逼真,见者皆爱不释手。但他的手艺却从不传人,也没人敢去拜师。都说舅姥爷身后有仙家指点。有人就想方设法弄到他的编活,回家拆开细细琢磨,然后照猫画虎拿到集上,只说这是谁谁出的样儿就会被疯抢一空。  

舅姥爷是个独眼。那只眼是年轻时与人斗殴失去的。他脾气暴躁,邪劲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怕。那天,偶听人说老姥姥坏话便抄起镰刀与人玩命,一镰搂进那人腹部,把肚子划开尺八长的口子,有红有白的肠子就冒了出来,险些没命。结果他也惨遭对方家人的群殴。据说他的眼珠子被人用木杈叉掉之时他还从地上捡起那血淋淋的眼珠看了看,而后奋力将眼球砸向那人,满脸是血地挥舞镰刀跳着高儿叫骂不绝,唬的人家四散奔逃。  

舅老爷一生仅有过一个好友,后来却与之反目成仇。那人家离舅姥爷家十里开外,两人时时来往不断,对酌痛饮做彻夜谈,谁也不知两人谈些什么。有人趴在窗前偷听,又听不见任何言语,只是相对而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可后来不知怎得舅老爷对那人闭门不纳,其友几次提着酒肉叩门谢罪,他理都不理。有人说是因为他将舅姥爷精心为他画的一幅仕女图卖了人,而且得了不少钱,并一再劝舅姥爷卖画赚钱。人说那仕女乃舅姥爷照着记忆里的那童养媳所画,美若天仙,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那画都不由的腿软筋麻,魂不附体。因他与舅姥爷是至交,舅姥爷才忍痛割爱相赠的,谁知……舅姥爷憎其庸俗,愤而与之绝交。  

那天我坐在老姥姥怀里,时时往门外偷窥,总想看看那个敢和鬼打架的舅姥爷倒底长何模样。他就躲在那间低矮的西厢房里,双门紧闭,无声无息。直到日头正午,那门才吱呀打开,蹒跚地走出一位头发灰白的小老头,手里拿只十分精致美丽的小筐。  

“这就是二外孙吧?”舅姥爷蹲在我面前,仰面看着我,用手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又干又瘦,手指又细又长。瘦瘦的脸是黑黄色的,没长胡子,像个老太监,那只瞎眼深陷在幽黑的肉坑里,人显得有点可怕。“喏,这是舅姥爷刚刚给你编的小筐,拿回家盛馍用。”他把小筐放我手上,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他穿了一身破旧的灰土布衣服,看上去却也整洁,只是身上有股难闻的霉味。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只是每当姥姥夸我画画的好是随了舅姥爷时我才想起他,却深以随他为耻,就很不高兴地把嘴噘的老高。  

听说老姥姥死时舅姥爷不言也不哭,只是呆呆地背靠着棺材在地上坐着发呆。起灵之时,他突然像头怒狮一跃而起,拦着不让出棺,且抓着抬棺的人又打又骂,谁都拦不住。反反复复质问人家要把娘抬到哪去?一片混乱之中,他突然一头撞在棺材上,血流如注地昏死在棺材旁。  

老姥姥走后,他头上缠着绷带,一直闭门不出,闷在屋里只是画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画了些什么。那年深秋一个月明风清之夜,他拿起心爱的洞箫,挟起那些画稿走出了家门,冲冲的一直走到老姥姥坟前。他跪在地上娘啊娘啊地喊着,像个孩子那样大哭失声,边哭边烧,眼看着那些画稿在红红的火光中一一化为灰烬,又随风冉冉飘向夜空消失于那火光之外的无边黑暗中。就坐在坟前吹箫,箫声悲悲切切,哀怨悠长,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随晚风声传十里,让人闻之动容。月亮西沉的时候,他两手持箫,往膝盖上狠狠一撅,咔叭一声,洞箫两断,然后大叫一声:娘啊,儿来了!就一头撞在了石碑上……  

可怜我那位才华横溢、古里古怪的舅姥爷就这样走了。  

姥姥和舅舅们卸下舅姥爷的门板,给他合了口薄薄的小棺材,草草葬在了老姥姥坟旁。没有立碑,只起了一抔小小的坟丘。  

舅姥爷终于又能承孝老姥姥膝前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哭的很伤心。妈都感到纳闷。  

舅姥爷送我的那只小筐我一直没舍的用,恭敬地放于书架上,那不唯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其中所包含的深意又岂是常理所能解释?几十年风风雨雨,想老姥姥和舅姥爷那一大一小两个坟茔也许已被风雨蚀尽,月朗风清的夜里,我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他——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桀骜不群的可怜的舅姥爷。  

若他活到现在,也该一百多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