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张红木方桌,它不像现在家具店里卖的那种,四周雕着花,漆得闪闪发光,挺俗。它的外貌平淡朴实,线条很简洁,不上漆,自身泛着暗红色,见不到有一处疤痕,手摸上去感觉特别好,滑溜溜的,像是金属一样。去年我乔迁新居,请同事们帮忙。搬完,有人感叹,说没想到老赵屋里的家具这样蹩脚,只有那只红木方桌是好货,值两个钱。它是老一辈传下的。父亲曾给我讲述过它的不凡经历:我家祖籍宁波,那里的人得风气之先,早有经商的传统,祖父14岁便到上海学徒,赚到了些钱以后,在闸北自己开了一爿粮食加工作坊。父亲成家的时候,祖父给他添了一房红木家具。好景不长,“8.13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日机在闸北扔了无数炸弹。冒着“吃流弹”的危险,父亲硬是在炮火声中把红木方桌“抢”出来,转移到住在“租界”的亲戚家。闸北终成了一片火海,祖父多年的心血化作焦土。父亲逃难到苏州谋生,直到抗战胜利,才托运输公司的司机把桌子运到苏州。父亲说,我小时候夏天他常把我放在桌上,当床铺用。上学后,红木桌是我温功课、做作业的地方,朝夕相伴,它身上哪里有什么印记,我了如指掌。那时,家里人口多,生活很困难,不得不靠变卖家什度日,已是家徒四壁,父亲仍舍不得把桌子卖掉。一回,实在揭不开锅了,家里来了个收旧货的,谈妥价钱他丢下10块钱,说明天来取货。晚上,我们听到父母亲不住地在说话,还隐约听到母亲的啜泣声。第二天,父亲铁青着脸把定金退给收旧货的,还没好声气地把他搡出了门。躲过了一劫,更多的磨难还在后面。1957年,父亲“祸从口出”,头上给带上“帽子”,以后,每来一次“运动”他都要倒霉一回。1968年下放农村,在劫难逃,全家被逐出苏州,发配到苏北海边的荒凉小村。临走前,父亲说,别的东西都无所谓,这张方桌非要带上。它被破布裹扎好,在母亲眼泪的陪伴下,下运河、过长江,一路凄惶地流落到苏北。虽在穷乡僻壤,父亲呵护桌子的痴心不改,怕烂泥地湿气大,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红砖,硬是把桌子垫高了许多。好几次我看到父亲对着桌子发愣,浑浊的眼囊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我猜想,睹物思人,在逆境中的父亲一定是又在思念过世的爷爷和奶奶。苦尽甘来,红木桌子随我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苏州。那些日子里,我伏在它上面复习数理化,努力追回失去的岁月。父亲垂垂老矣,对红木方桌依旧一往情深,经常跟我唠叨着一句老话,用原珠笔写字下面要垫块板,否则台面上会留下痕迹,不好看。桌子佑我成功,我也对得起它,回城的第二年,终于考上了大学,实现了多年的宿愿。如今,红木桌子安稳地放在我家卧室,几乎不派什么用场,像是博物馆里的藏品,大家都明白它是祖传的宝贝,不敢对它乱摸乱动。不过,它的苦难遭遇已很少有人提起。社会需要安定,动乱殃及一切,甚至连一张桌子也难逃颠沛流离的命运。“桌”犹如此,人何以堪!谁说不是呢?能不能够用,要能了望采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