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不惧年老
作者：来日方长
时间无时无刻不催逼我们，不让我们的生命有片刻的停留、让衰老能从容地喘息；时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后面步步紧跟，就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随时就会要了我们的性命。想到这一层，原本平静的生活也就增添了烦恼。“人是会思考的芦苇”，一方面，人的生命很脆弱；另一方面，人因为有思想又很高贵，高贵得你可以摧毁他的生命，但你不能消灭他的灵魂。
好像还没有怎么经历，自己就已经是一个快60岁的人了，尽管心有不甘，但不得不向岁月低头；尽管嘴上说男人的“核心功能”还没怎么退化，但爬楼梯的腿告诉我即将步入老年。我在伤感的同时也有些满足，毕竟年老也是人生成就之一。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借用关羽的一句话说，人过五十不算夭折。言下之意是人活过50岁就该知足了。回头看，有些比我年纪轻的人，由于“性急”早早地就去了，而我还活蹦欢跳地生活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其实，60岁只是人生的台阶之一，“退休”也不是真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跟其他所有的人生台阶一样，60岁也有它的形状、高度和温度。我们的白发越来越多，牙齿也松动了，不带老花镜看书都觉得吃力，但我们不能就此放弃自己。与年轻人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任务。年老了，要习惯精力不济，习惯病痛缠身。这和其他天职一样，其前提是要对人生的意义怀着尊崇的心情去履行这一天职。一位老年人，如果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老，憎恨和害怕满头白发，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令人尊敬的代表，这与一个年轻人憎恨他的职业和繁忙，并试图逃避它们，同样是不受人尊敬的。
罗素曾经说，害怕衰老是一种自私行为；担忧死亡就是懦夫。生命如同溪流，弯弯曲曲，绕过山坡，流过田野，最终汇入大海。经历过大起大落，看尽了世态炎凉，享受了人间情暖，走向生命的终点又有何惧？平心而论，如果生命永恒，这个星球如何能承受越来越多的生命呢？所以，给年轻人让出空间，给他们传授经验，让他们不犯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就是年纪大的人的任务之一。
作为老年人，实现人生的意义，并胜任自己的职责，就得承认自己老了，承认年老带给我们的一切，还得对此做出肯定的回答。若是没有这个肯定的回答，不能为大自然向我们要求的一切做出牺牲的话，那我们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便完全失去了。人的一生，年轻时不断积累，积累知识，积累财富，积累各种形式的人生资本，年老后要不断地放弃，放弃争强好胜心，放弃不切实际的虚荣心，放弃一切力所不能及的追求。步履蹒跚了，再想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已经不能，但可以走到居室的窗前，看花圃里的金灿灿的秋桂，目送排成人字行的鸿雁向南飞去，竖起耳朵捕捉促织从砖墙里传来的声音……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身体会越来越羸弱，疾病就像熟人随时到访；死神或许就住在隔壁。我们必须年复一年地不断做出牺牲，人生也不断有所放弃。你必须学会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不久前还是一次短短的爬楼高度，现在变得艰难，感觉吃力了，有朝一日甚至再也没有上楼的能力。我们一辈子爱吃的佳肴，现在嚼不动了。身体的欢娱越来越少，精神的怀旧越来越多，我们的感觉变得迟钝，各个器官的功能在减退，各式各样的痛楚接踵而至，尤其在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夜里，那企图减轻病痛的呻吟让孩子们不能安睡，心里过意不去，却不能避开这些残酷的现实。
但是，我们不能自甘生命衰退的过程，年老自有它的好处，高龄自有它的优越性，甚至有令人快慰和欢乐之处。视力下降了，可以专注于对内心的审视；即使耳聋了，因为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活得更安静、坦然；口味清淡了，再不用高消费，节省下自然资源。所以，当两位老年人彼此相遇，他们不该只是交流那因为喝了啤酒或吃了豆腐而引起的该死的痛风，不应交谈上楼时腿脚的僵硬和呼吸的困难，更不要交流各自的痛苦与令人心烦的事，而应该谈谈各自愉快的经历。
我一想起老年人生活有许多积极和美好的一面，想到那些白发苍苍的人也有生命温度和力量，便会产生一种崇拜上苍的虔诚，感谢他送给我们这些人生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最珍贵的一件是：在漫长的一生里，建立在我们记忆中那些各种画面的宝库，随着我们行动能力的衰退，我们将以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方式去追忆。那些熟悉的远离我们而去人的形象还在我们身上延续下去，他们一直陪伴着我们，还用充满生机勃勃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此期间消失了的或是完全变了样的田园、农舍、花园、城市，在我们看来却跟昔日一样美好。我们发现多年以前旅行见过的名山和古寺，依然色彩鲜艳地留存在我们记忆的抽屉里。打开一个个抽屉，观看、审视、凝视过往越来越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几乎不用练习，观察人的心绪起伏和态度变化不知不觉地浸透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之中。
我们曾被理想、欲望、激情驱使，正如许多人一样，被各种 社会 矛盾冲击，我们曾不耐烦地、紧张地、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年老后当我们小心翼翼登上记忆的阁楼时，禁不住惊叹：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许多白发老人的花园里，盛开着一些他们年轻时几乎没想到去护养的花儿，这是忍耐的花，一种高贵的花，他们变得更加泰然，更加宽厚，更加慈祥。我们对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某种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能力就变得越强。
傍晚我站在阳台上向前眺望，只见不远处一位80多岁的老妇人，冒着燥热从竹林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残瓯——她是去喂野猫的。我喊了一声阿姨，与她交谈起来。我们的谈话都是对生命的感恩，对自然的敬畏，对生活的期待。谈话结束时，我与她相视一笑。只要我们小区里还有比我们更老的人，我们还不是老得可怕，还不算是真正的老人。
我们不要在意年轻人以其年龄优势的俯视姿态，而应该乐观对待一切：我们艰难的步态其实有沉重的思考；我们花白的头发是对纯真的怀念；我们满脖子的颈纹是生命的年轮。生命有一种无法复制的伟大，那就是，虽然我们老了，但我们开心快乐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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