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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运河从我们村口流过,河这边是河北唐山,河那边是天津宝坻,一排高大的杨树站着,有的还举着一两枚鸟窝。
现在架着一座小土桥的地方,几十年前,泊着两只破旧的小船,供来往的人通行。运河的水有些年干涸,有些年泛滥。干涸的时候,河床上种了玉米、大豆。是否能丰收,只是农家人的一场赌注。泛滥的时候,把岸边的老柳树、老杨树都揽在水中央。一群喜鹊站在树尖上往下看,河面上两个人影在撒网。
运河岸边的村庄挤着红瓦矮房子,那些年的某些个深夜,河水悄悄漫进村子。黎明时分,把后院的门推开,土地变成一面镜子,月亮和树映在其中。接着,一条鱼跃出水面,把镜子里的影子全部打碎。天再亮一些,看到爬在门槛上的三两只大小不一的螃蟹。水渐渐退去,露出带着潮腥气的土地,还有几只死鱼腐虾,或者几条螃蟹的腿。
河两岸的人世代交好,没有地域之分,河这边的小村庄,很多年前还是天津的地界,后来划归河北省。无论怎样划分,对于河两岸的人来说,一样的走动。即便桥被淹没的那些年,人们依然泛了舟,该嫁的嫁,该娶的娶。河边的摆渡人手里拿了红包,嘴里已经喝上了喜酒。坐在船上,年轻人早抢去了橹,他落得个轻松自在。
我的婆婆就是这样娶来的。结婚之后,这一家人更是成了蓟运河上的常客。
受过的罪自然不用说,雨天,土桥上和了泥。两个自行车上载着大小三个孩子,死死扶好,生怕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所以,公公、婆婆早早就教他们识水性,不做旱鸭子。
婆婆奶记忆最深的还是她小时候的事情,家里穷,整村人都出去要饭。日本人在河岸上架起了炮楼,完全把自己当成主人,从蓟运河里捕鱼,再架到火上烤,有时也把生鱼切成一片一片地吃。人们随时准备着战斗。后来,村子里还出了一位特别能打鬼子的将军。
日本鬼子走了,把蓟运河还回来,人们去河里扎网捞鱼。在炎热的夏天,常见全家人集体出动。渐渐,男人女人分离出来,像是赶赴盛会一样。原来是洗浴。男人们已经脱了上衣一个个“扑通通”跳进了水里,女人们脸上泛着红晕,头也不抬地领着孩子往前走,在远处两岸有树的地方,她们才停下来,慢慢下到河里。
2
这个小村落依着蓟运河,在村后能看到河水蜿蜒远去,河那岸是天津宝坻,时常看到有人在岸堤上放羊。地垄边停辆电动车,有人在地里正摆弄一个衣着时髦的稻草人。河里有船,发动机“轰隆隆”响着,船头一个男人拖拽着长长的网子。婆婆说,那不是我们村的,海爷不再打鱼以后,我们村就没有专门的捕鱼人了。海爷的船我见过,从河里拖回家,船底安的四个轮胎一直没有卸。船置在家门口,上边的铁开始生锈,木头也已经开裂,像是上了岸缺水的鱼。
海爷靠着蓟运河过活已经有好几十年。更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去河里捕鱼,尤其到夏天水涝期,鱼们成群从上游冲下来。有的鱼可能游得太累,靠在浅水湾的水草里休息,结果就变成了人们的食物,鱼贴饼子,鱼炖咸菜,都是上等的美味。海爷说,这河里的鱼虾至少也有四十种。
后来,村里人动起了发家致富的脑筋,开始兴办各种厂子,奔波于自家的生意。越是这样,人们越想念蓟运河里的鱼。在大伙都追求发财梦的时候,海爷却做了最后一个捕鱼人,并且把捕鱼当成了职业。
第一次卖鱼时,他把鱼装进自行车后座上的两个大筐里,心里充满忧虑,正犹豫着是到二十里地外的集上卖,还是到三十里地外的集上卖。结果一进村,就被人拦下,还没出村子,两筐鱼就卖光了。
从那以后,他捕完鱼,一进村,吆喝一声“约鱼勒!”人们就从家里拿了小盆子出来。一杆红木秤总是高高扬着,别人把钱塞给他,他还有些过意不去,又给人舀上一大勺小鱼。
我跟着婆婆去看他卖鱼,人们排好了队,有人挑筐里大个的鲫鱼,他却拦了下来,说村西谁谁家未过门的媳妇要来,孩子娶亲是大事,应当把大鱼让给他们家。我正佩服海爷的周到时,他却从车把上取下一个罐头瓶,半瓶水晃晃悠悠,里边游动着几条麦穗鱼,他递给婆婆说,给从城里回来的大孙子玩吧。
几十年过去了,海爷一直坚持早早骑着车子去河里下网,到村里人的烟囱都冒起青烟,他便回来,赶上人们白天食用。他每天捕的鱼不多,也不少,从不会因为谁家有红白喜事而大批量捕鱼。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甚至向人介绍别的村搞渔塘养殖的人。人们叹他做人死板,他却笑着不搭话。即便在人力成本猛涨、厂子里上一天班能挣二三百的时候,他还是保持这样的节奏。我那天静静看着蓟运河的水,它流动地极为缓慢,甚至会让你以为它是静止的,可它硬是以这样的速度最终汇入大海。我忽然觉得,这河水跟海爷是多么的相像。
可海爷说,他不愿意再捞鱼了,他的腿已经得了严重的风湿。村里人不吃蓟运河里的鱼,胃里和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海爷作为村里人与蓟运河的脐带,终于断掉了,大家再也不能从他的嘴里得知今年哪种鱼繁殖得更多了。年轻人图新鲜,隔三岔五去扎次网,出来后把鱼分给大家。只有海爷不吃鱼,他常常蹲在家门口,盯着那条陪伴他多年的船。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圈,像离岸的鱼附了体。
3
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婆婆奶,她一生最钟爱的食物就是玉米面粥,外加小鱼咸菜。她一笑就露出红润的牙床和仅剩的一颗门牙。说起以前的事儿,她满头银发随着身子晃,好像一棵风里的芦苇。她说,我嫁到这村子里来,净织席了。村里张顺他奶奶看我一天能织出四个席子来,逢人就说,我从娘胎里就掌握了这门手艺。婆婆奶呵呵笑着,说,这倒不假。我娘家就在隔壁村,多少代的人都是以织席为生的。谁叫咱生在了“织席窝”呢。
“织席窝”是这一带的美称,这得益于蓟运河的岸边到处都有芦苇。成片的芦苇在长成以后,被村里人放倒,变成织席的材料。经过一道道工序,可以编织成不同花型的席子。村里的男人们把织成的席子收到一起,天不亮就跑出去寻求销路。在百十里地外,有倒卖席子的商人。他们能把各种席子一直销到外省去。
婆婆的娘家是河对岸的宝坻,当年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一说是“织席窝”,她父亲马上就眼亮了。说是嫁过去不仅能有好日子,还能学会织席,有门技艺,一辈子少饿肚子。婆婆是手脚利索的人,但在织席方面,依然不及婆婆奶。婆婆奶把压扁的芦苇湿上水,她的双手一碰芦苇,便会产生一种魔力。那么多年,没有人能在速度上超越她。在吃大锅饭的时代,婆婆奶是挣工分的一把好手,惹得多少人眼红。
织席挣的是辛苦钱,公公在一次用力推着碾子压芦苇的时候,忽然想到日子不能这样继续。他一个人顺着蓟运河畔的公路一直往前,后来又辗转跑到了东北。等他回来后,把前院的厢房改装成厂房,组织工人弄起了塑料厂。
后来,村里人也都纷纷走出去,各种厂子在村子里崛起。多是塑料厂和服装厂。经过一些时日,因为经营不善或者资金等多种问题,部分厂子纷纷倒闭,赔了钱的老板们倒也不灰心,去依旧运转的厂子里上班,不少挣钱,还落得轻松自在。
婆婆奶对当年织席的时光无比怀念,有一年,她迈着小脚跑到了运河边上,对着那片跟她一样白了头的芦苇,流露出渴盼的目光。我们只好割了一小捆回来。原本是给婆婆奶过手瘾的,结果公公、婆婆和婆婆奶三个老人忙得不亦乐乎。席子编成了,放在炕上,每个进屋的人都赞它好看,可婆婆奶却一直摇着头说,不好,不好!
似乎怕辜负了“织席窝”的美名,村里竟然还有人织席,其中一个是我丈夫的小学同学。他不但织席,也织苇帘。听说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生产,还听说,这些产品竟然出口到了国外。
有段时间,我对这个村庄充满了兴趣,就像我刚嫁到这里来,他们四下询问我故乡山西的情况一样。我在他们的生活里不住探寻,给一个破了的碾子拍照,我从大路上走过,看见把四个孩子供成大学生的驮背老太,我仔细端详长在她背上的那个大疙瘩,还有她脸上永远浮着的淡淡的笑意。塑料厂里的设备轰隆响的时候,我坐在街巷里的石头上,听他们放大嗓门,讲飘散在村子上空的旧时光。
4
与两千里之外我的故乡靠天吃饭的那片塬相比,蓟运河畔的这个村庄无疑是块宝地。它地处平原,不易出现大的洪涝,又因为蓟运河的滋养,有着丰富的地下水源。我出嫁那天,母亲和亲人们沿河进了村庄,多年 *** 旱煎熬的她,被这条河深深吸引。她忍不住摇下车窗,让从河面过来的风把眼泪吹干,终于确定我嫁到了一个好地方。
我并不是第一个外地媳妇,村子里早就有贵州、东北、广西、湖南等地的姑娘嫁进来,有的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其中两个听说是被人贩子带来的,婚后,也像这里其他女人一样学会了织席。因为邻里和善,生活相对富足,原本苦命的人顿时觉得幸运。多年前,经常可以看到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南方人在村里穿梭,那是她们的娘家人在这里常住。现在,她们的乡音早已经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满嘴的唐山口音。
这里不像我走过的别的农村那样,年轻人总渴望去外地打工。偶尔有出门打工的人,过不了多久就回来,在村子里,劳动强度虽然大些,但是一家人只要勤快,月入万元不算问题。他们守着三间大瓦房、一个小院,日子过得很满足。
在我们家,公公一天三顿喝着小酒,酒后便想起当年的得意来:他第一个在村里开起厂子,又第一个买了摩托车。那时骑着一辆摩托车从蓟运河桥上驶过,其引人注目的程度比现在的宝马还要胜出很多倍。但现在,他安于做一个快乐的老人,与婆婆一起在门口种一大片绿竹,在院子里植各样蔬菜和花。婆婆奶在太阳好的时候,用半拉葫芦做的瓢给它们喂水。公公热爱书法,常年蘸着水在地砖上书写。有时,从院子里的土路上经过,你会一脚踩进唐诗里。那些绿竹渐粗,上边也爬满了他的笔迹。
在大雪天,蓟运河已经上冻,大人们带着孩子去滑冰,玩爬犁。笑声似乎要穿透冰面,让河底的鱼听到。公公去得格外早,那时,天地一片苍茫,两鬓霜白的公公练完一套拳法之后,不断呼着热气。他手持一根枯竹,在河面的雪地里写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