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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潮·柳永》原文与赏析

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提起柳永,人们心目中就会浮现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的“诗酒风流”的诗人形象,就会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的缠绵悱恻的艺术风格。其实一个诗人的经历、感受、情趣是多方面的,他也写过《煮海歌》那样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还留下了《望海潮》这样气象开阔、宏伟的名篇。在《望海潮》中,作者展现了北宋初期杭州繁华、秀美的风貌,画面广阔,大开大合,直起直落,其气概、风格,与他那大量的吟咏离情别绪、旅况乡愁之作,迥然相异。

然而,如果把《望海潮》与古来豪放之作完全等同,也未必妥当。词中虽然也有“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那样气吞山河的名句,但就全篇而言,突出的不是纵横捭阖的气势,而是精心描绘的笔触;不是雄视百代、俯瞰八方的胸襟,而是吟赏烟霞的情趣。它犹如一幅山水长卷,不是用写意的笔法恣意渲染,而是用工笔细细勾描。这与题材不无关系,但也是时代精神使然。“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语)但造极之时也就是跌落之始。两宋,中国封建社会跨过了辉煌的顶峰,开始衰落。与此相应,士大夫们的精神生活,越来越离开既往的恢宏的汉唐风貌而转入“壶中天地”,并悠然自得。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指出: “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两宋也是如此。尽管每个诗人的情况各有不同,但从总体来说,精研和雅、恬逸洒脱,正是宋代诗词的主流和普遍特色,它反映了当时文人致力于完善(而非开拓)文化的努力。柳永在《望海潮》中,面对范围阔大的题材,而仍着意于对精美雅致的追求,正是这种时代精神、时代风格的驱使和体现。从这个总体认识出发,且看柳永在这首词中如何“务以精意相高”吧。

《望海潮》,全篇仅一百零七字,既铺陈了杭州市井的繁华,将“承平气象,形容曲尽”(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又描绘了西湖风光的秀丽,使山光水色如在目前。

上阕着重写繁荣景象。“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开篇三句俯瞰东南,纵览古今,从时间和空间上对杭州作了一个总的赞誉,字字铿锵,气韵十足。“形胜”、“繁华”四字更点出了全诗的主题。以下则从市内到郊外分三层描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是一幅杭城全景。柳如烟,桥似画,烟柳画桥四字点出了杭州多柳多桥的特色,构成了一幅极富诗意的画面。“风帘翠幕”从外观上点出了住宅的精美,“参差十万人家”,则表现了都市之繁盛。这三句写风光、写市容、写城市规模,句句写实而又富于形象感。“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这是一帧钱江秋色。云树言树之多,茂密如云。堤沙指钱塘江护岸大堤。茂密的林木护绕着逶迤曲折的长堤伸向远方,一个“绕”字把本为静态的树和堤写活了,与王安石的“一水护田将绿绕”,有异曲同工之妙,钱江秋潮,以其惊涛骇浪名震遐迩。作者以“怒”字力写狂潮汹涌之势,用“卷”字点出巨浪万钧之力,字字传神,令人惊心动魄。绿堤、怒潮,一静一动,使钱江胜景如在目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这是写都市的繁华。作者没有选取车水马龙之类的景象,而是抓住珠玑、罗绮这珍贵的物品,从“市列”写到“户盈”,更有力地突出了杭城的富庶以及富室穷奢极侈的生活。

下阕主要写西湖景色。佳句迭出,绘声绘色,使人如入画图中。西湖景色万般,“古今难画亦难诗”。作者首先以“重湖叠清嘉”起笔,概述湖山之美。语调句式的转换,词意的提掇推开,打破了连续铺叙的沉闷,别开生面。“重湖”指被白堤隔开的里西湖和外西湖,“叠巘”指环湖而立的群山。“重湖”与“叠巘”连用,并缀以“清嘉”二字收尾,生动地展示了西湖湖山相映的清新秀丽。继而作者分别描摹了西湖的四时风物和湖上景象。荷花映日,桂子飘香,均是西湖的典型景物,作者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进一步渲染了湖山景色。这两句,一写秋色,一写夏景;一写湖上,一写山中; “三秋”言桂香之久,“十里”写荷花之多,着墨不多,寓意丰富,寥寥八字就使西湖四时景色跃然纸上,成为流传四方、传诵千古的名句。相传“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罗大经《鹤林玉露》)。后代诗人也常借用、翻新谱写新章,如南宋陈德武有“荷花十里,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之语(《水龙吟·西湖怀古》);谢驿有“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纪事》)之句。“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这是对湖上动态风光的描述:晴日羌管声声,入夜菱歌悠悠,垂钓老翁、采莲姑娘嬉笑连连。作者以对仗工整的句式,凝练的笔法,刻划了日、夜、阴、晴湖上的欢乐景象。它与上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静态景观相互呼应,有色有声,更突出了西湖诱人的魅力,令人目不暇接,耳不胜听。

这首词是孙沔以枢密副使知杭州时,柳永为他而作,以图延誉。“千骑拥高牙”以下五句,既是转到写作的本意,又是对全篇的总结。“高牙”是军前大旗,此处借指孙沔。“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既勾画了一位风流儒雅的显宦的雅兴,也与上述美景相呼应,不妨看作是湖上风光的组成部分——如诗如画的西湖总会凭添人们的审美情趣。“凤池”即凤凰池,借指朝廷。“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既借辞夸耀西湖山水,也暗寓孙沔当不日还朝之意。这五句虽有对孙沔的趋奉,但含而不露,而其情调、内容又与全章浑然一体。足见作者的功力不凡。

总观全诗,层次井然,开合自如,铺叙而不流于平滞;取材典型,字斟句酌,概括而又形象。它以传神的文笔、工整的对仗、优美的音律,构成了一幅美的画图,正所谓“务以精意相高”吧。

孙何(当是孙沔)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时谢处厚诗云: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因和其诗云: “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