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走了,四月来了。
我一直都说,《旅人》是我最喜欢的小说没有之一,但要究其原因,我想我喜欢的也许不是《旅人》,而是四月。
林徽因有一首诗,叫《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据说是她为自己初生的孩子写的。对于一个母亲,孩子就像是草长莺飞,明媚灿烂的四月天。而四月,就是《旅人》的作者斩鞍塑造出的这么一个人物:对于读者而言,她美好得仿佛母亲眼中的孩子,初夏时节的骄阳,神秘莫测的精灵,光芒笼罩的天使……
四月的第一个特征是美,这是最直观,最明确,最容易令人对一个女孩产生好感的特质。书中一次又一次描绘着四月的美貌,描绘着她酒红色的眸子,亮银色的长发,深邃的酒窝,嘴角露出的虎牙,似笑非笑的脸容,却丝毫不让我觉得多余:每一次外貌描写,都好像在我眼前勾勒出了这样一个机灵,狡黠,顽皮而又神秘的少女,并让我屡屡不由自主地露出会心的笑。最重要的是,这种感觉在我无数次重读怀人的时候都没有消失,仿佛我一打开怀人,那张促狭的笑靥就会浮现在我面前,用明媚的眼波融化我的心。
四月的首次出场就深深地将这印象烙在了所有人心里。界明城和猎人们寻找着巨大而危险的怪兽专犁——对方刚刚杀死了他们的一个伙伴——在这样低沉的氛围中,四月出现,用她美丽的容颜点亮了阴郁的丛林,带来了闪耀而明艳的气息,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宁芙,像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怪兽与美女,死亡与生机,强烈的反差让人无法不对这个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不用说那段来自未来的插叙已经告诉了我,她就是这本书的女主角。
在这次拿到单行本重读旅人之前,我对四月的理解就只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漂亮到一个“心不在这大地之上”的少年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漂亮到隔着书本的读者也会为她的一颦一笑意荡神摇。
而后我可以进一步发掘出的,是她魅力的来源,这种来源绝不仅仅是美貌——小说是自有其局限性的艺术,它的载体是文字,对一个外表形象的描摹,永远不会超越画作,但它可以塑造出比蒙娜丽莎还要具有魅力的形象,依靠的是对无形的灵魂的刻绘。
在我的心中蜻蜓点水地留下一丝痕迹后,四月消失了,然而一根无形的线已经将界明城的心,读者的心,与她窈窕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
四月是神秘的。
不说她在第一次出场后的立即消失,不说她在和界明城定下重逢的约定后又吊着胃口离开,就算是在长时间与界明城同行的时候,她也是神秘的。界明城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但界明城(和读者们)痴迷着这种神秘,这种神秘也因此倍化了四月的魅力。
这种魅力即使在她退场后也没有消失,我们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可曾爱上过别人,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才拥有了远超界明城的成熟……
除了我知道的,其他我都不知道。
这好像是句废话,但在一本书里,我能看到多少东西呢?比起无数平庸的作者笔下单薄的女性角色,四月的形象太过丰满,丰满到我清楚地知道我看到的不是全部,即使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却还意犹未尽地一遍又一遍翻看旅人,试图拨开缭绕在她身周的迷雾,穿透闪耀在她眼瞳的光芒,寻找以往我没有发现的东西。
小说中,四月和界明城的感情看起来水到渠成——斩鞍的笔下的情感不会汹涌浩荡如滔天巨浪,只会轻巧跳荡如山间小溪,但小溪聚集积攒起来,水流依然足以开山裂石。在年木下的日子里,小溪逐渐积聚成了湍流,最后汇进华美瑰丽的朱颜海,故事看起来要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局,却又硬生生拧转了方向。
四月是魅。
魅的存在,以及它们被其他族群所歧视的情况,是九州的设定之一,但在大部分九州的作品中,对魅的特殊性所着的笔墨并不多,读者也许很难从中真切地感受到魅的尴尬处境。旅人中,却将这一事实以太过严厉的方法撕开来展现在我们面前:神秘的四月终于揭开了她身上的一重迷雾,而界明城却因此感觉受到了欺骗。对四月的爱意和受到欺骗的屈辱感在界明城心中交战,最后形成了当晚两人在朱颜海边的对话——甚至于我们可以说,那是“质问”。
平心而论,界明城对自己的心意醒悟得已经够快了,但随后四月在山城客栈里说,错过就错过了,似乎已经掐断了界明城的念想。
即使旅人的故事在这里结束,这种逝去爱情不可挽回的淡淡感伤已经足以令其称得上是一部佳作,可四月魅的身份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个实际上并不影响界明城最终决定的转折?那这个设定未免有些必要性略低,尤其是对斩鞍这种只要着力刻画过一个人物就一定会把TA多用几次的节约型作者来说——年木还有种子,而四月,也留下了一颗种子,她等待着那颗种子发芽的那天。
“如果你总是想着施与别人,却不能接受别人的施与,这是不成的。”
大概是四月在界明城心里种下的种子总也不发芽,四月决定给它浇浇水——如果说怀人里的四月只是一个能让人凭空生出好感的少女,那么说出这句话的四月,就已经表露出了她在年轻娇艳的面孔下藏着的,成熟的心。
界明城是不成熟的,至少在这本书里,他其实是不如自己的爱人的。
为了让迷迷糊糊的界明城再次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四月插口了客栈里众人关于朱缨的讨论,我来回翻看着这段对话,和界明城一起,思考着四月的意思。
斩大实在算是非常好心了,他不仅提示读者四月关于朱缨的这段话是说给界明城听的,还在排过滚马滩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把界明城领悟的过程写给我们看,如果到这里还不明白,那可真是辜负了他一份苦心了。
朱缨和魅一样,都是不为人所了解的群体,但只要深入到他们中间去,很容易发现,他们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四月为什么要在怀人的尾声拒绝界明城?我们重新看一看这段话——
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左歌》,可那个时候,你拿不定主意。现在你终于喜欢我了,就像我那时候一样,可是我不知道。
在朱颜海,界明城“拿不定主意”,是他不爱四月了吗?不是,只是因为他质疑四月的用心,同样的,在山城客栈,四月也并不是不爱界明城,而是因为她不能确定,界明城是否真的能够接受她魅的身份。
界明城是高傲的,是“只愿施舍别人”的,他认为自己为四月付出得够多了,为什么四月还没有接受他呢?
界明城没有明白,四月要的是平等。
是人与魅,人与朱缨,原本应该存在,却因莫名的歧视而荡然无存的理解。
实际上界明城早已在心底消除了隔阂,他在怀人的结尾就已经意识到“山城客栈里只有一个人,是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没有明白四月想要的就是他的认可,也就没有向她表明心迹,直到应裟避难到此,而界明城用帮助应裟逃亡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四月几乎是立即恢复了与他的关系——恐怕连界明城自己,都不明白四月与他和好的原因,直到滚马滩上的那个瞬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说界明城应该感谢应裟——当然不是为了护送应裟迎来的生死危险,而是因为护送应裟这件事,给了尚未开窍的界明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到后来,界明城为应裟之事反问自己的老师“是魅就该天打雷劈了?”,书中并没有给出四月的反应,我们却可以想见,四月此刻的欣喜。
四月爱着界明城,爱到“柔肠百转”,却也绝不会为爱情而屈服于界明城的“施舍”,这是她对自己身份的骄傲,这种骄傲,不止是作为一个魅,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女孩。
读者很容易注意到,与传统的“英雄救美”套路截然相反——无论是面对马贼,还是面对天驱,四月都处在保护界明城的位置上。她比界明城成熟,也比界明城强大,作为一个女主角,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凌驾于男主角之上,这是相当少见的——尤其在于,旅人写于十年前那个时代,男女平等的思想在国内恐怕还没什么影响。
然而四月出现了,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常见的,会恶作剧,会吃醋的小女生,却怀着一腔骄傲,要追逐自己应得的平等。她为孤独的专犁与猎人针锋相对,她为初生的同族奔走四方寻找一句咒语,她在朱缨的讨论中知错能改气度非凡,她用细瘦的溜肩扛起同族的生死存亡,她默默地站在自己爱人的身后,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份生机,守护他周全……
界明城是何等的幸运,在自己尚不成熟的年华里,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孩。
界明城是何等的不幸,在自己尚不成熟的年华里,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孩。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