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最忆是黄土。我的老乡,前辈诗人牛汉,就曾以敬畏的心情写过一篇散文《绵绵土》。村里人土炕上生,土窑里长,土堆里爬。家家院里有一个神龛供着土地爷。我能认字就记住了这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载山川”。黄土是我的襁褓,我的摇篮。农村孩子穿开裆裤时,就会撒尿和泥。这几年城里因为环保,不许放鞭炮,遇有喜事就踩气球,都市式的浪费。且看当年我们怎样制造声响。一群孩子,将胶泥揉匀,捏成窝头状,窝要深,皮要薄。口朝下,猛地往石上一摔,泥点飞溅,声震四野,名“摔响窝”。以声响大小定输赢,以炸洞的大小要补偿。输者就补对方一块泥,就像战败国割让土地,直到把手中的泥土输光,俯首称臣。这大概源于古老的战争,是对土地的争夺。孩子们虽个个溅成了泥花脸,仍乐此不疲。这场景现在也没有了,村子成了空壳村,新盖的小学都没有了学生。空空新教室,来回燕穿梭。村庄没有了孩子,就没有了笑声,也没有人再会去让泥巴炸出声了。
农家的孩子没有城里人吃的点心,但他们有自己的土饼干。不是“洋”与“土”的土,是黄土地的“土”。在半山处取净土一筐,砸碎,细筛,炒热。将发好的面拌入茴香、芝麻,切成条节状,与土混在一起,上火慢炒至熟,名“炒节子”。然后再筛去细土,挂于篮中,随时食用。这在城里人看来,未免有点脏,怎么能吃土呢?但我们就是吃这种零食长大的。一种淡淡的土味裹着清纯的麦香,香脆可口。天人合一,五行对五脏,土配脾,可健脾养胃,村里世代相传的育儿秘方。
从春到夏,蝉儿叫了,山坡上的杏子熟了,嫩绿的麦苗已长成金色的麦穗,该打场了。场,就是一块被碾得瓷实平整,圆形的土地。是粮食从地里收到家里的最后一道程序,再往下就该磨成面,吃到嘴里了。割倒的麦子被车拉人挑,铺到场上,像一层厚厚的棉被,用牲口拉着碌碡,一圈一圈地碾压。孩子们终于盼到一年最高兴的游戏季,跟在碌碡后面,一圈一圈地翻跟斗。我们贪婪地亲吻着土地,享受着燥热空气中新麦的甜香。一次我不小心,一个跟斗翻在场边的铁耙子上,耙齿刺破小腿,鲜血直流。大人说:“不碍,不碍。”顺手抓起一把黄土按在伤口上,就算是止血了。至今还有一块疤痕,留作了永久的纪念。也许就是这次与土地最亲密的接触,土分子进入了我的血液,一生不管走到哪里,总忘不了北方的黄土。现在机器收割,场是彻底没有了,牲口也几乎不见了,碌碡被可怜地遗弃在路旁或沟渠里。有点“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的凄凉。
没有了,没有了。凡值得凭吊的美好记忆都没有了。只能到梦中去吃一次香椿炒鸡蛋,去摔一回泥巴、翻一回跟斗了。我问自己,既知消失何必来寻呢?这就是矛盾,矛盾于心成乡愁。去了旧事,添了新愁。历史总在前进,失去的不一定是坏事。但上天偏教这物的逝去与情的割舍,同时作用在一个人身上,搅动你心底深处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秘密。于是岁月的双手,就当着你的面将最美丽的东西撕裂。这就有了几分悲剧的凄美。但它还不是大悲、大恸,还不至于呼天抢地,只是一种温馨的淡淡的哀伤。是在古老悠长的雨巷里“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乡愁是留不住的回声,捕捉不到的美丽。
那天回到县里,主人问此行的感想。我随手写了四句小诗:
何处是乡愁,云在霍山头。儿时常入梦,杏黄麦子熟。(作者;梁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