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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散文随笔

伊叫叶采萍,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嫁入淮海坊虞家的。这件婚事,在她的周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因为当时,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卫齐全的婚房,简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更何况,叶采萍是从打浦桥一带旧式里弄的一间三层阁楼里,嫁进闹中取静,幽美高雅的淮海坊的。而淮海坊的入住者,多是殷实富足人家,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聚居其间……

作家王小鹰的新作——《点绛唇》,就在一派喜气中,拉开了序幕。

叶采萍跟虞志国,是中学同班同学。虞志国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是许多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叶采萍则是这群痴癫癫女生中的一个。但尽管成为了虞志国的同桌,又尽管每日抹雪花膏,费尽心思打扮,想尽办法希望虞志国留心自己,却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叶采萍深知自己虽然肤色白皙,却相貌平平,再加上“下只角”的出身,虞志国又怎会对她动心?能在他身边坐坐,氤氲一下他的气息,已是满足了。

毕业后,叶采萍被分进了全民所有制的工厂,而虞志国却被分到了崇明农场。为了有机会见到虞志国,叶采萍总是主动到母亲所在的饮食店帮忙,只因为这家店离淮海路很近,而虞志国就住在淮海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虞志国的母亲来店里买熟菜,叶采萍上前招呼,于是,一段姻缘自此开始。

当时,虞志国正逢人生的低谷。高考失利,女朋友嫁给了可做她父亲的美籍华人。虽然在母亲的斡旋下,虞志国得以离开农场,进了街道小厂,但终归是提不起心气,在浑浑噩噩里混日子。而精明的虞家母亲,已被门当户对准媳妇的背叛弄怕了,于是,竭力怂恿儿子和叶采萍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叶采萍娶进了门。

也难怪叶采萍的同学——长相有些欧化的章梅芳,会不服气。因为章梅芳亦是爱慕虞志国的,自认样貌、聪慧、出身都要胜于叶采萍。叶、虞二人的婚事,无疑一记重拳打在她胸口,一定憋屈得慌,但又能如何?失落、痛楚,也只能藏在心底,脸上偏还要装出若无其事,恭喜祝贺的样子。

叶采萍当然心知肚明。于是越发要将自己甜蜜的婚姻生活到处宣讲。尤其是有了酷似丈夫的女儿——尔雅后,更是每句话都离不开丈夫、女儿,还有她风调雨顺的小日子,就像端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馋得女友们啧啧称赞。也难怪,就像暴发户们都喜欢闪亮的Logo,喜欢炫耀自己的得意,喜欢听到艳羡的奉承,喜欢在别人的妒忌里沾沾自喜。叶采萍只是不能免俗罢了。

起初的日子,的确过得幸福。虞家的房子其实不大,只有二层楼两间向南的正房加单独的大卫生间,虞志国夫妇住了其中一间。对此,叶采萍是充满感激的。她将感激化为劳碌,不仅手脚麻利地承担了虞家的所有家务,将家收拾得窗明几净,而且还用剩牛奶兑水,将婆婆养的十几盆花草,侍弄得花团锦簇,生机勃勃。

那几年,恰逢出国大潮,虞志国也翻开英语书,赶起了时髦。尔雅六岁那年,虞志国的出国签证终于办下来了。这是一桩喜事,也让叶采萍觉得老有面子,于是掏出私房钱,专门在上海宾馆摆宴,以示庆贺。她还专门邀请了章梅芳。

开宴那天,叶采萍特意穿上了结婚时穿的玫红织锦缎嵌银线缠枝梅花中式外套,又借婆婆那支已开裂的旧唇膏,沾上甘油细细描唇。容光焕发的叶采萍,迎来了人生的高点。那一晚,章梅芳醉了,躲在洗手间,好久都没出来。而对于叶采萍来说,这一场聚会的光彩就像烟火般瞬间绚烂后便熄灭了,且再也没有重新燃放。

虞志国走了,没有缠绵难舍的告别。用叶采萍准备的航空信封寄回的信,也是平淡得缺乏感情色彩。叶采萍只能用目光,在丈夫的字迹间来回搜索,寻找亲昵的痕迹。

章梅芳辞职下海做生意了。她依然是单身,但眉宇间已有了干练和大气。虽然还是免不了拿话刺一下叶采萍,但好歹叶采萍的涵养好,强笑着,掩饰了过去。

虞志国一走七年,他总有不回国的理由。纵是望穿秋水,叶采萍也无可奈何。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叶采萍曾经十分满足的生活样式,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弦易张了,她下岗了。

为了不在淮海坊丢面子,叶采萍是打落牙齿肚里吞。她偷偷地拿私房钱填补亏空,不断地降低自己的生活需求。而虞志国寄回的一点儿可怜的美金,只是杯水车薪,而在公婆眼里,已让儿媳占了不少便宜,叶采萍有苦难言,一肚子委屈无处诉。

她终于去找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绵密的日脚碾成粉末了。此时的章梅芳已成了业界的童装女王。

章梅芳将叶采萍介绍到福开源老板——徐贵棠的公司,任办公室兼公关部主任。徐贵棠虽然算不上大老板,但钞票还是赚了一些的。于是,就有些花心起来。弄得老板娘草木皆兵,神经兮兮。像邻家姐姐一样素净、亲切、得体、勤快的叶采萍,倒是很符合老板娘的选人标准,被留用了。再加上上任之初,即用巧妙的方法,将哭哭啼啼吵上门,要控告老板性骚扰的前任劝走,由此深得老板的欢心,被暗暗涨了薪水。叶采萍的日子,也由此鲜活起来。

可是,舒心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起了波澜。虞志国的妹妹——阿琴,因为丈夫吃喝嫖赌俱全而离婚,带着孩子,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婆婆让叶采萍腾出房间,理由是阿琴可怜,在外受了委屈,而且有失眠症,需要安静地休息。婆婆笑意盈盈,而叶采萍却觉得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脊梁骨一阵阵地发麻。她以为婆婆要将她逐出淮海坊了。

不过,婆婆毕竟老辣,她转转眼珠子,提出让叶采萍住到过道里的壁橱里。虽然委屈,但想到能留在淮海坊,想到虞志国终有回来的一天,叶采萍还是露出她温存如秋菊的笑容,答应了。

春天终于姗姗来迟了,蔷薇花团团簇簇一下子攀过铁栏杆,呼啦啦地倾泻下去,几只蝴蝶整日在虞家阳台蹁跹,虞志国总算要回来了。

叶采萍激动不已,在章梅芳的参谋下,又是美容,又是打扮。可惜真见到虞志国时,感受到的,却是陌生、冷淡和疏离。虞志国早已不是翩翩才俊的模样,脖子短了,肚子凸了,头发少了,眼睛也像包了层云翳似地小了。更蹊跷的是,他执意要单独住宾馆,而拒绝与叶采萍同居一室。

在疑惑、煎熬中挨过了几日,无意之中,叶采萍听到了婆婆与小姑的对话,谜底终于解开。原来虞志国的前女友去美国后,就与那老头分手了。后又找到虞志国,与其复合,还生了孩子。其实丈夫一家早就知道原委,只独独瞒了她一个。叶采萍心如刀绞,像生吞一只癞蛤蟆,但她忍功一流,生生地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虞志国终于邀请叶采萍去宾馆过夜。叶采萍郁结在心的块垒哗地被一股激流冲走了,身子轻得要飞起来。可是喜悦却被宾馆卫生间内的女人痕迹给抹去了。她和她的丈夫虽然合盖着一条被子,可是他们的身体隔着一尺来宽的距离,互不触摸!叶采萍锥心泣血地想:这段距离便像千仞绝壁,万丈深渊,永远无法合拢了。叶采萍保持着同一姿势,千年化石般一动不动,熬过了万劫不复的几个小时!直到迎来青汪汪的晨曦……

虞志国要回美国了。临行前夜,叶采萍特意在美发厅做了个新发式,又用一支珠光玫红的唇膏,描绘得双唇碧桃般鲜艳欲滴。她是想让面孔上的春光明媚来掩饰内心的肃杀凋零。

次日一早,叶采萍钻进厕所间,将自己收拾得雪肤绛唇,风韵犹存,随后,拎着行李箱,决绝而去。她没有去送虞志国,而是跟着老板——徐贵棠去了广州。徐贵棠其实对叶采萍早存了一份心,只是叶采萍故作不知罢了。这一回,叶采萍终于放纵了自己。沉沦,也就是一念之间。

又是经年,春风桃李,寒霜落木,日月更替。虞志国为了申请美国绿卡,未再回来。虞家和叶采萍各怀心事,却也相安无事。只是阳台上的花草,皆已枯萎。叶采萍依旧蜗居在壁橱里。虞志国的背叛,带给她的伤痛日渐一日地淡漠。叶采萍不得不承认,是徐贵棠对她的殷勤与赞赏愈合了她的心伤。徐贵棠还专门准备了一套小房子,作为幽会的场所。但是叶采萍宁愿住在壁橱里,也不愿意搬走。淮海坊的这张床,是她的心理底线。

尔雅渐渐长大。这个漂亮女儿是叶采萍的命根子。只可惜,尔雅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是读书的料,最后读了旅游职高,毕业后,成了导游。叶采萍对女儿的期望值很高,但尔雅并不让她省心。

尔雅恋爱了,男朋友是个司机,生的有点老相,身架子倒是实敦敦的。这样的毛脚女婿,真是让叶采萍添堵。偏偏尔雅倔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是章梅芳有办法,她劝叶采萍稍安勿躁。只是带着尔雅出入各种高档场合,参加各类派对、酒会,给尔雅制造各式抛头露脸、结识权贵的机会,而丝毫不提男友的事情。渐渐地,尔雅就和那大巴司机断了。章梅芳到底是有些手腕的。

在章梅芳的精心策划下,尔雅认识了珠宝行老板的儿子。尔雅的美貌、乖巧,赢得了对方的心,也赢得了对方家族的认可,终于如愿嫁入豪门,也算为叶采萍挣了口气。

可是虞志国的离婚协议书到了。婆家也彻底摊开底牌,让叶采萍离开淮海坊。婆婆的态度,似乎是彬彬有礼的,但冰冷的话语,却像青皮细蛇,用滑溜溜的身体缠住了她的头颈……小姑阿琴又在一边,慢悠悠道:“其实你和徐老板的事体,我老早晓得了,一直不点穿你,也是不想让尔雅难堪啊。”最终,叶采萍胡乱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拿着30万元的补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淮海坊。

而她和徐贵棠的私情,也终被徐妻察觉,对她已生倦意的徐老板,也借此了断了和叶采萍的关系。毕竟,徐贵棠是个情场老手,叶采萍于他,只算是换换胃口的家常小菜。而叶采萍却将他视为了溺水时,紧紧抓住的稻草。这样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尔雅因为生男孩有功,被婆家接去了香港。叶采萍的生活,忽然就空白了。对叶采萍来说,幸福就像沙堡,有最完美的外表,却脆弱得宛如海市蜃楼。

叶采萍依旧留在了淮海路,帮助章梅芳卖童装。生活还要继续,只要还与淮海路有所牵连,叶采萍就觉得心里充实。

《点绛唇》的故事,在平淡里结束了。合上书本,似乎也合上了一段人生。一些片段,依然会固执地从茫茫暮色中闪进窗内。原来有很多美妙的期望,只能存于想象而完美。而终究人世间谁都不能踏着祥云过日子。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叶采萍的婚姻悲剧,章梅芳的孑然一身,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叶采萍有虚荣、世故、市井、自私的一面,但她的痴情、善良、隐忍、韧性、要强以及对生活的美好期望,却更让人动容。

伊,可能是叶采萍,可能是章梅芳,也可能是你,是我,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这样的人物,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没有惊涛骇浪的人生,更没有感天动地的事迹。但是,小人物的内心,也有刻骨铭心的.爱,也有锥心锥骨的痛,也有疾风暴雨的恨,也有绵延不绝的情。而在所有的故事背后,都可以看见社会大变革的印记。“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栋房;出国潮,下海、下岗”都是叶采萍们的亲历。在追赶幸福的过程中,有几许辛酸,几分苦涩,又有多少无奈和沉重?

命运没有倒带,人生无法重来。正因为未来的莫测,人生才会拥有充满悬念的期待和希望。

常常在公交车站,遇到这样一位女子,已不年轻,却依然引人瞩目。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但眼角眉梢的皱纹,出卖了她的年龄。有些过时的衣服,依旧烫得笔挺;脚上的尖头皮鞋更是多年前的时髦,纵是擦得锃亮,却依然将她的经济状况暴露无遗。但她总是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样子,似在努力维护着那一份骄傲和体面,维护着曾有的美丽和尊严。每一回看见她,我就想起了樟木箱内的一方素帕,虽已褪色,却依然带着些许岁月的沉香。

相映成趣的,是前几天看过的一篇文章《流氓老了》,追忆的是杭州城曾经的流氓们。这样的称谓,是那个年代的特有产物。据说,流氓们的***同特征,就是菊花头、北京鞋、西湖牌香烟。流氓们喜欢跟姑娘们搭讪,喜欢朝姑娘们吹口哨。一本电影可以看二十几遍,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看电影院里的漂亮姑娘。可惜,流氓们老了。那些曾经的荒唐,也只是酒桌上的一句感慨,一声玩笑罢了。

公交站台的女子,还有曾经的流氓们,都应该是叶采萍的同龄人。

王小鹰在创作谈中,提到:当人类进入到二十一世纪时,我们的社会价值观有了很大的变化。公众钦慕的目光每每集中在社会上层,社会精英,明星名士、富豪贵人等所谓的成功人士的身上。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理想、襟怀。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追求与梦想。也许,小人物追求的东西是浅薄的,是低微的,是被大人物嗤之以鼻的。可是他们为自己浅薄而低微的梦想所付出的辛苦劳动,付出的心血和智慧,也是值得我们尊重的,也是值得文学去亲历描述的呀!

“点绛唇”本是古诗词的词牌名。用在这里,应和了叶采萍的生活细节,坐在壁橱里,默默地画唇,将一脸落寞画去,只愿将满面春风示人……

我终究是个俗人,喜欢的,还是这类接地气儿的文字。虽然受题材和篇幅的局限,《点绛唇》未必能成为名作,但我在阅读的时候,心,却无法平静。这文字行云流水,精致得经得起每一处细微地摩挲,还有文中浓郁的上海风情,为“可读性”这三个字做了完美的诠释。洞察秋毫在笔端,人情练达于无形,文风委婉,暗含悲悯,这样的功底,除了文采之外,更需阅历与岁月的磨砺。

默默阅读,静静思索,也许就是对作者最真诚的敬重吧!

习惯于在别人的人生故事里,去折射周遭的点点滴滴。文学的功能,终究是心灵的交汇,而非高深的智力游戏,或炫耀学识的工具。

很喜欢小说的结尾,在冷寂里,带出的暖色和春意:“有一天,她蓦地发现路旁的梧桐树冒出来新芽,整条淮海路便笼罩在一片鹅黄浅绿的薄雾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