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故事》是一部让观众感动而非看懂的诗意电影。在他的作品中,尤里-诺尔斯金将动画的特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他摈弃了叙事,用视听意象的交织,在诗化电影的创作上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我们只能去分析文本的结构,用心体验情感,而不能抱着观看剧情片、追求娱乐的期待,否则那可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故事中的故事》以自由的非叙事风格,结合了偶动画、剪纸和透明介质上绘画的多种动画技法,最终用多层摄影台进行整合,营造丰富的影像景深和质感。高度符号化的视觉意象:小灰狼、火车、街灯、落叶、废弃的汽车、舞蹈的人、阵亡通知书、毕加索风格的米诺牛、普希金作品风格的人物、雪地中吃苹果的男孩和他酗酒的父亲...所有这些意象在片中反复铺排,构成了一个抒情诗般复杂和优美的体系。这些元素的选择也是经过细致的安排,充满来自作者个人记忆的隐喻和象征。作品中出现的写实的废弃的汽车和房子,来自于尤里-诺尔斯金儿时生活的莫斯科街区的照片。而雪地中吃苹果的男孩的父亲,在同一个镜头中他的帽子也突然变成了十八世纪俄国军队军帽的式样。乍看互相没有联系的元素,经过尤里-诺尔斯金的精心安排,形成了惊人的诗歌一般的节奏和韵律。尤里-诺尔斯金在讲述自己作品时认为他关注的是所谓视觉记忆"visual memory",即来自于他个人记忆的影像。通过对Visual memory的追溯和精致安排,《故事中的故事》直指人心,观众在观看这部杰作时会不自禁地怀想自己记忆中的片断。
《故事中的故事》中反复的音乐主题也对气氛的营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故事中的故事》引用了J.S.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形成怀旧和优雅的气息。巴赫的巴洛克风格音乐和莫扎特的古典主义音乐恰如其分地营造了影片的基调。片中贯穿始终的有两首乐曲,一首是30年代爵士风格的Burnt By The Sun,另一首由俄国摇篮曲改编的歌谣,中性的声音反复低吟浅唱:"睡吧,孩子,别睡得太靠床边,要不然小灰狼会在你睡熟时,把你偷走,带到黑暗的树林里..."。(Sleep, baby, but don't lie too close to the edge of the bed, or the little wolf will steal you while you sleep and take you into the dark woods.)这首摇篮曲对这部没有对白的影片来说,起到了提纲式的作用。尤里-诺尔斯金在接受采访时也说,《故事中的故事》的主角就是那只小灰狼,或者,我认为,还有那首摇篮曲。影片开始于摇篮曲中,摇篮曲中的小灰狼看着将睡的孩子。而在影片最后,小灰狼偷走了一个发光的卷轴,而那卷轴也变成了婴儿,在丛林里小灰狼唱着摇篮曲哄孩子入睡。在最后的这个段落,早被我们成年人遗忘的传说、现实的过往、关于童年的淡淡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人潸然泪下。
视觉和听觉的片断交接起来,形成了尤里-诺尔斯金对苏联时期的俄罗斯的记忆。关于赋格曲一般的结构尤里-诺尔斯金没有作仔细的阐释,他只是认为《故事中的故事》是他童年记忆的视觉表现。正因为影片似乎充满隐喻和象征,所以有很多对影片主题的臆测,如认为是反战、反专制等,我认为都不能涵盖影片的丰富内涵。这种类型的臆测,实际上是因为缺乏对来自于法国先锋派电影和俄罗斯诗电影,直到塔科夫斯基和尤里-诺尔斯金这一电影史发展脉络的模糊认识,在下文中我还将从这个角度详细阐释。
在《故事中的故事》制作过程中,也得到了苏联当局的同样的对主题的臆测。这样一部电影可能的隐喻,让当时让有关当局非常紧张,第一稿剧本未获通过,第二稿剧本获通过后制作也被迫搁置了一年之久。影片制作完成后也未获通过,因为影片原来的题目是《小灰狼》(A Little Grey Wolf)。后来尤里-诺尔斯金采用土耳其诗人Nazim Hikmet的一句诗歌"故事中的故事",影片才勉强获得通过。
尤里-诺尔斯金在论及他的visual memory观念时提到他关于"语言"与"形象"的关系。他认为语言就是由个人记忆中的一系列图像叠加而成的。当我们说出哪怕像"椅子"这样简单的词语时,每个人的思想中都会浮现椅子的形象。由这个理念出发,尤里-诺尔斯金认为与文学作品不同,电影丧失了每个读者对内容独特的视觉阐释。所以在他的影片中,更多地体现出苏联诗电影传统甚至先锋派电影的理念。
诗意电影与意境
1931-1934年间,在苏联的电影工作者中掀起了电影史上最有代表意义的争论之一。争论双方彼此交换了关于诗学问题的见解。争论发生在电影中"诗"的拥护者和电影中"散文"的代言人之间。"散文电影"的代表人物是C.尤特凯维奇,而"诗意电影"的倡导者则是爱森斯坦。爱森斯坦在《三五之中(1924-1929年)》中指出"电影要摆脱纯粹的戏剧和剧作结构,完全掌握史诗和抒情诗的方法"。这场争论宣告了"诗意电影"流派的确立。"诗意电影"的大师们,包括爱森斯坦、普多夫金、杜普仁科等,认为电影可区分为散文电影和诗意电影两种不同的体裁。"诗意电影"的倡导者们认为,诗意电影和散文电影的的区别不在于节奏不同,或是诗电影单凭节奏,而在于一个事实:诗意电影的形式要素凌驾意义要素,决定作品组成的是形式,而非意义。换言之,"诗意电影"注重用影像和声音的"构成",来构筑诗歌或者音乐这些"时间艺术"般的复杂结构。
"诗意电影"实际上是对20年代法国左翼电影导演的"先锋派"的传承。先锋派也认为"电影是最有力的、诗的手段"(让-艾普斯坦:《从埃特纳山上看电影》,巴黎,1926)。先锋派试图从脱离文学和戏剧的纯电影手段(运动和空间)中,寻找可见的形式和节奏的变化。电影中"诗的因素"被认为就是作者的心理联想。电影的目的不是反映现实生活的客观图景,而是电影作者的脑海中对现实生活的一些意象的精心编排。
"诗意电影"观念其实近似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意境"观念。有形与无形合一,虚实相生,诗画合一。重在用艺术意象编排制造的意境,来抒发作者的性情。"诗意电影"转向人的内心世界乃至无意识,追求抒情性、哲思性,不像传统的或者商业范畴内的电影,注重完整的故事情节、形象和典型性,而只是渲染出一种意绪、一种氛围、一种情调,从而在作品中追寻人的生命律动。《故事中的故事》就是这样,通过作者记忆中的各种意象,建立了一个张力场,使观众于其间回味和顿悟。"诗意动画"追求的境界,不就是中国美学追求的诗、艺术、哲学合而为一么?
尤里-诺尔斯金的"视觉记忆"观念也正与"诗意电影"和"先锋派"的某些观念源出一处。"诗意电影"的传统在七八十年代由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尔科夫斯基在他的七部电影中作了最好的继承和发挥。而尤里-诺尔斯金则在另一个方向上使用动画的形式进行了探索。
动画这种形式,比起实拍电影来,也许更能完成"诗意电影"的追求。动画中的形象更加可以自由地被动画作者掌握,色彩、构成、动作、时间等诸多元素都可以随意掌握。对于追求意境的"诗意电影"作者来说,动画实际上是更好的选择。电影作为一种建立在记录机器基础上的艺术,毕竟有它记录的本性在。而动画则可以成为纯粹表现的艺术,更方便诗意电影作者精心构筑记忆堆砌的意象世界。
"诗意电影"的核心要素往往是时间和记忆,因为生命的意义在时间与记忆的维度中展开。《故事中的故事》也是这样的一部自传性作品,讲述一个艺术家的童年体验与成长。尤里-诺尔斯金用电影自由地表达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记忆。这就是在把握"诗意电影"发展脉络后,对《故事中的故事》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