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拉开缝纫机的针线抽屉,总有一抹银色的光芒在木盒子里跳跃。这散发着月色光芒的,是一枚顶针。这枚看似普通平淡无奇的顶针,却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大财富。
母亲的顶针是铝制的,月光下的母亲飞针走线,银色的顶针戴在母亲的中指上,是那浓缩的星河,绕着母亲的手指旋转……
小时候,吃完晚饭,母亲总会仔细地把煤油灯的罩子擦得晶亮。她坐在炕头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慈爱地着望着趴在八仙桌旁写作业的我。
做鞋最辛苦。那年月,没钱买鞋,穿的鞋都是母亲手工做的,做鞋的原材料是穿破的旧衣服。母亲把旧衣服剪成布片子,将布片子摊在八仙桌或面板上,刷一层糨糊粘一层布片,结结实实地糊上许多层,晾干后揭下来,依照一家人各自脚的`大小开鞋底,厚度足有一扁指宽。做鞋时,母亲要用锥子使劲将鞋底扎透,再凭手指上的顶针将粗钢针从鞋底上顶过去,实在顶不出来的时候,还需要用钳子夹住针尖往外拔。
母亲最初拥有这枚铝制顶针的时候,顶针戴在中指上还有些松动。
记得有一次,在给我钉上衣扣子时,母亲抵住针鼻儿一用力,顶针竟然从中指上滑落,针鼻直接戳到了手指上。母亲不顾冒出血粒的手指,拿来一块布条在顶针的接口处缠了几圈,就又戴上继续给我钉扣子。因为母亲知道,生活还在继续,那些褴褛的片断需要补缀。针和线在艰难穿越后每一次抵达之处,都是一个驿站。而这个驿站,迎来送往的是母亲的手指,是母亲那枚闪着柔和光芒的顶针。我知道,母亲的千缕柔情、万般慈爱,都在顶针的陪伴下随针线一起织进了绵绵密密的日子,织进了平平淡淡的岁月。
日子平静、反复,母亲的手指骨节渐渐变得粗壮并且有了弯曲,套在右手中指的顶针不再像当年,很轻易地就被取下。母亲索性就一直戴着。我跟母亲说:“不做针线活,戴着顶针多勒手,摘下来吧。”母亲却半开玩笑地跟我说:“戴在手上,多像一枚银戒指,这可是咱们家的传家之宝啊!”当时,我还觉得好笑。
现在,仔细端详着这枚顶针,我不禁神思飞跃。你看,那密密麻麻的凹坑,遇到针顶过不去的时候,那坑就成了最好的支点,它是针最坚实可靠的后盾,敦促着针不要停滞,不可气馁,走过去是对自我的挑战,返回来也是对生活的注脚。一针一顶,一顶一针,或是执著,或是追求。顶针痛,母亲也会痛,可她们从不开口。而这,让我长大后每当想起母亲和顶针的往事,更心痛。时至今日,我才蓦然发现,顶针上那密集的凹坑,不但是金属的伤口,更是生活的结痂。它提前预备着伤,是为了承受更多的伤;它先天磨砺着痛,是为了承受更多的痛。它是珍稀的器物,是最坚韧、勇敢的徽章。
许多年过去,在俗世的光阴里穿梭行走,我时常会想起母亲这枚散发着月色光芒的“戒指”。它是上苍赐予母亲的一抹月光,环绕在她瘦瘦的指间,一丝一缕,呵护着她和我的每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