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末日松茸》中的“末日”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原书的题目是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直译过来,就是“世界尽头的蘑菇”。
这个“世界尽头”,有两层含义,一层意思指的是松茸因为不能人工种植,只能生长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那里就好像是现代文明世界的尽头。另一层意思是,末日一般的废墟其实往往是松茸的天堂——据说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的一片焦土上,最先冒出来的生物就是松茸。在世界末日一样的废墟中,松茸象征着希望。
这种转化性的互利***生是珍贵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类无法强迫松茸和宿主联姻。日本的研究机构已经投入了十几亿的日元来进行松茸种植试验,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成功,仅能半人工培育出松茸菌块。松茸目前只存在被人类破坏过的森林中,它们天然抗拒种植园环境,需要同森林中充满活力的多元物种发生交染关系,互相影响。在全球最大的松茸市场日本,尚且不能大规模培育,因此要想获得松茸,仍然需要依赖最原始的采摘。现代化农业种植虽然拿松茸束手无策,市场对松茸需求却从来不会消停。
短视的人类破坏自然环境,贪婪的资本耗竭宝贵的资源——这种故事,听着是不是很熟悉?然而,这个让人绝望的结局,却是松茸出现的希望。经过掠夺的俄勒冈的原始森林只剩下了稀疏低矮的松林和荒瘠的土石,却成了孕育松茸的绝佳场地。
采摘者们和松茸其实有几分相似,他们都身处资本主义世界的边缘,采摘者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中,松茸生长在被废弃的林场里。这片美国俄勒冈州的森林,是曾被资本侵蚀过,伐木机开进来,又被资本抛弃了,而今重获自由和安宁的净土。在这个故事的前半段里,森林被毁,我们可能会指责资本的贪婪和人类的短视。但松茸的出现,就像是绝境中的一线转机,它告诉我们在被资本抛弃的“世界尽头”,其实也存在着新生的力量。
每当一天的采摘结束了,采摘者回到营地休息,松茸买手们也会来到森林的营地中收购松茸。这个现场往往被称为“保值票现场”。“保值票”就是补差价的意思,如果你是一个松茸采摘者,你的松茸早些买给了买手们,后来营地上的松茸叫出了更高的价格,你可以找买手要回差价。保值票机制给了松茸采摘者更多自由和选择权,松茸买手们则靠这个方法讨好采摘者,大量收购到采摘者的松茸,把竞争对手挤出去。
这个链条连接了资本缺席的森林和资本为王的市场,打通了资本主义的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松茸生长在资本主义的废墟上,逃避现代生活的采摘者为获得自由,进入森林,采摘松茸。与市场自由的倡导者交换,进入了资本主义体系。采摘者通过松茸的采摘技能,实现了个人价值,而松茸从一个无主之物被赋予了商品价值。松茸通过中间商从美国,进入日本市场。在日本,松茸被赋予建立关系的价值,从商品变成礼物。松茸的一生,展示了一个从非资本主义价值体系中,创造资本主义价值的完整过程。
松茸是一种真菌的子实体。松茸没法批量地栽培,也不能在无菌的实验室里被培育出来。它是随着规模化工业的产生和消亡,诞生在工业化的废墟里的一种生物。本书专注于美国俄勒冈州的一片森林,这里曾是工厂的废墟,如今世界各地的采摘者在那里大量采摘松茸。松茸采摘者和松茸相似,他们无法被资本主义驯化,他们当中有饱受战后创伤的老兵,有祖先因为战争来到美国的日本移民后代,也有家乡被摧毁的东南亚难民。松茸经过了采购和转运给进出口商家,它被赋予了商品的意义,在购买松茸的消费者送出松茸时,这种商品的意义又消失了。
松茸成了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它是资本主义的例外,无论多少资本入场,都不能培育出一株松茸;而松茸又是一个展现市场的供需力量的绝佳案例,是一个有代表意义的全球性商品。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诞生在人类摧毁过的一片森林,甚至是原子弹爆炸过的土地上。松茸的出现,是人类因为渴求财富,对自然不负责任的开发犯下的罪,却也是自然给人类的慷慨宽恕。
最后,我想跟你说一下本书特别的阅读感。
这本《末日松茸》讲述故事的方式很难得,它始终是开放的,甚至是不集中的,罗安清像松茸采摘者一样,走走停停,收集细碎的线索,通过散文般的叙事讲述松茸是如何呈现人对环境的影响,环境对人的改变,以及环境、人和资本力量的拉扯。书中罕有非常清晰肯定的观点,即使有,支持它的论据也是散漫的。这种写法让本书的阅读难度变大不少。
罗安清是故意如此的。她打了一个比方,她说她不想成为一个准备大开杀戒的猎人,为了故事的戏剧性砍掉那些可能会引向岔路却动人的细节。这种丰富、发散的讲述,或许正是人类学研究最动人的一面,就像采摘松茸一样,冒险会引出更多的冒险,而宝藏会通向更多宝藏。采松茸的时候,只有一朵是不够的,一旦找到第一朵,你就会想要找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