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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面散文

一座老房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岁月平缓行进的脚印里。在这低密度的楼群中,它究竟俯首过多少年月,有多少外来的怀揣梦想者在繁华的流光溢彩的城市打拼时曾与它有过或亲密接触,或萍水相逢。它的肩背已显斑驳,调皮的尘埃依附在明媚与阴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遗落在日子无关痛痒的记忆中,任凭老去枯萎。

事实上,在民房密布的楼群中,它仅仅是个低微的廉价物品。在同一房东与无数房客间做着频繁的居住交易。也许这并非房子的心甘情愿,但命运从碎砖片瓦那刻起便注定它不得不安静地成为陌生人员的流动居住地。想到“北漂族”与这房子的命运竟也有几分相似。怀揣梦想,从遥远的异乡来到此地,让火车,船只承载着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不吭不怨地寄人篱下。将不同身价的自己卖给城市的繁华只为求得填饱肚腹的纸张。

梅雨飘絮时节,大概由于雨水长期浸泡的缘故,老房的最顶层总会漫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它们生长在墙角,伴着雨水,伴着岁月,大片大片的雨滴落在天台,沿着墙根慢慢爬行。老房外墙是裸露的红砖,雨水檐着楼壁很快便淌进砖缝中,一点一点却源源不断。它们似乎想以最温柔地方式渗进老房苍老的心,窥视它染了斑斑点点的岁月之痕。

虽是梅雨时节,那雨却也有倾盆之大时,哗啦啦地下着,声势浩大地冲刷着天台被烈日暴晒得燥热的地板,泥尘,雨水纠缠在一起,聚集成大小不一的水洼,上面还融进了同样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

外面下着倾盆暴雨,老房的内墙慢慢被雨渗透,大片大片的,零零散散的,似中世纪浪漫与印象派主义画家在那里挥笔而就的涂鸦之作,一点点地成形,却也有典藏之美。水痕似万马奔腾,妇人洗衣,小孩嬉戏,复杂地形,对望星空的恋人。原来在它斑驳粗糙的墙面里竟然还遗留下如此之多人文密语的心情絮语。

我是住在老房里的人,看着它斑驳的墙面,嗅闻到一股潮湿沉心的气息。

记得有一次,外出忘记关窗,雨点直接打进屋内,那天正好下了一天的雨,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却透着一种湿漉漉宁静的可爱。放眼望去,外面是一片烟雨朦胧的世界,每层楼房的窗户都是紧闭的,除了我的窗,窗台上那盆仙人球此时每根刺都泛着闪闪银光,饱满的身躯,似乎很享受这场及时雨。

老房所处区域是郊区,白天的上午时分每层楼道都显得格外安静,像被废弃在岁月中的建筑,似乎再过不久它庞大地身躯便会化作风中的残檐断瓦,会有新房代替它原先的位置。它哭泣,结果还一样。于我在恍惚中庆幸这是一场梦。

下午时分,偶尔会听到一楼的电视声响,那是房东的父亲开的电视,他是一位年旬八十的老人,平时多数时间会半躺在微微散发着腐朽霉味的长椅,电视则放在长椅边的高柜上。开关打开后,老人一躺便是半天,无论外界如何嘈杂似乎都不能打扰到他看电视的闲情。虽不是孤寡老人,有儿子还有儿媳妇,以及其他亲友。那些亲友一年到头却很少来到老房这边看望老人,除了收取房租那几日儿子与儿媳会露面,能时刻陪伴老人的也只有那静静守着空房的电视。经过楼道的房客总会不经意地望向老人的房门,眼光中充满陌生的好奇。好奇如此一位年旬老人为何常与电视作伴,他的儿子,儿媳呢?

我只见过老人的儿子几面,他是开轿车出入的,那时大约猜出老人的儿子住在市区,有特别事情事才偶尔过来一趟,忙完便匆匆钻进轿车里扬长而去了。有时居住于此的房客交租时寻不到他儿子,便将租金给老人。印象中每次老人在收取租金时总是眉开眼笑,银白的短发整齐地根根竖起,满脸皱纹在那瞬似乎都展开了。

不知是因长期近距离面对电视受辐射影响,还是终日蜷居在不足十平方的房里,光线昏暗的缘故,老人的脸上总有一丝憔悴的痕迹。每次走下楼道遇到他时,我总是亲切地向他打招呼,相互微笑的瞬间,有一种他是我爷爷的错觉。

擦肩而过会错过意象中的许多美好相遇,终日打照面的经过会让我发现更多之前不被了解的隐藏在陈旧岁月中的故事。

距离老房不足百米处是终日车辆呼啸而过的高速路,那种大型货车经过我身前不远处的路面时,有一种撼心力量在弥漫着,刚强巨大,似一曲激昂的行进曲。与老房静静安好的岁月截然相反。我不青睐亦不反感两种个性,只想知道居住在那里的孤寡老人会喜欢哪种呢?

每日清晨,当东方的第一道灿阳斜射在我窗口外那面楼墙上时,楼下总会响起摩托引擎的发动声,那是一户工人阶级家庭。面带微笑不忘嘱咐的妻子站在门槛上,一手扶着墙壁,另一手做着再见的姿势,偶尔会看到从内屋冒出一小孩,静静靠在母亲身边,看着骑摩托的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待那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时,便一蹦一跳地去到门前一片沙地上玩耍起来。

摩托发动时的轰鸣声便也成了我起床的闹铃,并非刻意,却在无形中习惯了这样的机械低微咆哮于每日清晨在我窗口下方的那片空地里响起。就像在夜深人静时,总习惯聆听着距离老房不远处的织布厂忙碌赶工声才能入睡,这些声音终伴着老房,伴着我。

也许是习惯性依靠,人却是不能没有依靠的。想到老人的儿子在年幼时曾无限依靠他的父亲,如今父亲的父亲却不能时刻依靠已迈入成年的儿子。

居住在老房里大都是打工一族,他们从遥远的故乡不辞千里来到繁华的大城市,也许是为梦想,为生计,为家室。更重要地是为找到新归宿,他们之中大都是年轻小伙,属于居无定所的漂移一族,默默甘愿被淹没在拥挤喧闹的厂区,干着最低微工作,满身刺鼻漆味还没来得及清洗,已难掩肠肚饥饿。于是,在老房附近的一些小餐馆时常能看到他们匆忙着却津津有味地扒饭身影。饥饿,亦能逼死一位天才,更何况是为生计奔波的打工人。

他们的饭菜如同他们的梦想,充满似火地激情,青红的炒椒,美味的回锅肉,香喷的水煮鱼构成这群年轻人奋斗的全部动力。异乡人总是充满无限热情。尽管这城市中会有人向其投来不屑目光,他们却无思想负担,也许已习惯高阶层种种鄙夷目光与神情。老房亦是他们自舔伤口的最理想境地。

于是在一座繁华的大都市里,出于边缘郊区的老房便是这群满腔热情,与梦想为伍的年轻人的暂居地。即便还未来得及了解陌生之房的脾性:租金是否昂贵,房东待客是否热情,周边环境是否良好。这些对于来自远乡的他们来说却是微不足道之事,

只要是容身之所,只要能成为他们在苦工之余安心歇息之地便足矣。起码这里没有鄙夷目光。因工作忙碌,他们的房间时常落满灰尘,无人打扫,直到尘土影响到简单的居家生活才来一次大扫除,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

那些在家政公司呆着的佣人也许会想居住在老房里的房客投来不屑目光,即便打工一族腰包鼓鼓。他们向往的是大户人家华丽干净的厅堂,佣人生长在如今的大环境里已渐渐懂得为自己着想。

老房的第二层住着一户外来务工人家,与在我窗口楼下那户人家不同的是,几乎一家子都挤在这两房一厅。孩子的父母在附近的织布厂打工,平日只有一位年旬老人照看孩子,一次,我走下楼道时看到那位老人蹲在自己门口旁,一手抓着烟筒,另一手上两只枯瘦的指头捏上几丝烟卷,小心翼翼地放到烟筒口,再抓起放在一处的打火机。“咔——”一声,小小火机上燃起一方火苗,烟丝逐渐被点燃直至透心。老人的嘴慢慢凑到烟筒口,却也来不及搬一张板凳便一直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每次路过时,我也会同她打招呼,老人以为我是附近某厂区的打工小伙,一边微笑,一边用属于她那个年代的粤语向我回应着,只是那有含糊的话语让我始终听不懂。有一次遇到老人,她有意无意地和我唠叨起自己的儿子与儿媳的事,由于老人的粤语实难听懂,模糊中大约是说她儿子与儿媳性格不合,吵吵闹闹时有发生,有时甚至还会大打出手,老人与孩子却只能干看着,劝架都无妨。

他们究竟怎么了,想到一日傍晚时分我在窗口听到的吵架声莫非就是老人的儿子跟儿媳?而老人却处在一个尴尬的角色中,进退两难。恨么?生了个如此不懂父母心的儿子,怨么?儿子找了个如此不懂妇道的媳妇。也许此时的她应该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有一天能告老还乡,养畜种菜,安享田园生活般的晚年清福,如今却被夹在年青后代之中,进退两难。

晚年最痛苦的事不是无法安享天伦之乐,而是沦为年幼一代的中间人。其实一家子愉快的性质并非那般复杂,往往最简单的幸福却被忽略了。

老房的附近时常能看到陌生孩子们的嬉戏身影,也不知是哪家孩子,在楼道,小巷间追逐着。楼梯的铁扶手被孩子们的小手拍打地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轻盈而闷重,似老房的喃喃自语,那些短的,长的声音便也构成人生磨难的全部。于我以及老房的人们需做的仅仅是默默接受并行进着。

老房里住着一些人,容纳着道不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