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大家都去过湖南,去过长沙,也去过凤凰古城,但是,“茶峒”这个地方估计就没有去过了,它就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
如果你看过《边城》,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
甚至有人读完《边城》以后,想到茶峒去看看,看看那个小溪、白塔、渡船,看看翠翠和爷爷一生活过的地方……
你是看不到的,这故事是沈从文编出来的。
因为写得很美,写得真实,有人就以为真有那么一回事。
那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翠翠?
有。
她是沈从文结合实际生活中看到的女子,然后在脑海中酝酿塑造出来的人物。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创作的过程中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他的高明之处,就是你读完以后,相信这个人真的就在你身边。
沈从文善于写中国农村的少女,他不是用写,而是用画,怎么去画?不是画外形,而是把这个人的心理活动画出来,配上声音,还有动作,这个人物就立体了起来。
初看他的文字,你会发现,他还是一个风景画的大师,笔下的山水画,色彩饱满,鲜活动人,人在画中生活,画随着人在流动。
有人看了这部小说以后,提出一个问题:“他怎么能把女孩子的心思写得那么生动?那种细腻的不可言说的心境用宣而不语的笔触传达了出来,这是我们女孩子才有的心思啊!但沈从文是个男的。”
这个问题,曹雪芹也可以回答你:因为爱,爱他笔下的人物。
同样的,沈从文对画中的女孩子也是充满了爱,怀着爱,才能体会到这些跳动的心事。
在他看来,写人物要紧贴着人物的情感、情绪来写,你不能游离于人物之外。
一旦开始写,你要和这个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都不要想,感受她的感受,把自己带入她的处境和心境,一心一意。
于是,才有了翠翠,也有了《边城》。
《边城》的故事很美也很简单:茶峒小山城外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弄渡船的老人。老人的女儿和一个军人有了私情,怀孕了。
后来士兵服毒自尽,女方生下孩子后,也随着士兵一同死了,留下一个孩子,名叫翠翠,老船夫和外孙女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茶峒城里有个码头上掌水的,叫顺顺,为人正直和平,他有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大老豪放豁达,不拘小节;二老不爱说话,但是眼眉秀拔出群,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都爱上了翠翠。
可是翠翠爱二老傩送,不爱大老天保。大老天保在失望之下驾船往下游去,失事淹死;傩送因为哥哥的死在心里结了一个难解疙瘩,也驾船出外了。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渡船老人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
傩送对翠翠的感情没有变,但是他一直没有回来。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却把这些人物写活了,景色和人物融合在一起,毫不夸张的说,就像一首现代版的长诗。
如果你来到茶峒,你会看到:
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袴,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
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人不朗然入目。
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可以发现,自然的大胆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他的语言是朴实的,朴实里带有别样的情致;流畅的,流畅中而又无比清晰。这种朴实,来自他对文字的雕琢;这种流畅,来自他对细节的推敲。他注意语言的节奏,注意色彩,注意声音。
在沈从文的自传中,他说:“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鲜艳颜色、鲜艳气味而跳。”
又比如:
到了买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一种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
粉条、白糖、炮仗、蜡烛,这都是日常生活的东西,然而它们配搭在一起,是一幅对比鲜明的画,翠翠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我们也跟着文字再现了这个画面。
天已经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
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响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你不自觉地想起了夏天的田野,仿佛走进田间地头,湿漉漉的草丛扫过你的脚踝,旁边还有各种虫子也自在的叫着……
看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沈从文就是一个惬意的田园诗人?
他不仅会写自然风光,在人物的描写上,也是生动传神: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
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来完成任务了。”
这时候,翠翠的形象跃然纸上,你看到了这个在船上长大的女孩子,跟爷爷一起,还有她们家的黄狗,很有灵性,也是这一家的成员之一,它参与了她们的全部生活,全部的命运。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整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
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
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
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于是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
篁竹、山水、笛声,都是翠翠的一部分,它们***同在你们心里造就这女孩子美的印象。
翠翠的美,美在她的性格,还有她的爱情:
翠翠十五岁了。
端午节又快到了,传来了龙船下水预习的鼓声。
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夫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地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粽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远处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并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两年前的一个节日,这个节日是回忆中的节日,也是难忘的节日。
两年前,翠翠才十三岁。
这一年的端午,她遇见了傩送。
翠翠还不大懂事。她和爷爷一同到茶峒城里去看龙船,爷爷走开了,天快黑了,看龙船的人都回家了。
翠翠一个人等爷爷,傩送见了她,把她还当一个孩子,很关心地对她说了几句话,翠翠还误会了,骂了人家一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后来傩送好心派人打火把送她回去,她才知道刚才那人就是出名的傩送二老,“记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么,默默地随了那火把走了”。
到了家,“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
翠翠过了两个中秋,两个新年,但“ 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甜而美 ”。
后来,翠翠的爱情并没有开出美丽的花朵,只是在这个含蓄的少女心中留下了无尽的盼望与挂念。
再来说说《边城》的开头和结尾。
很多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很经典,沈从文的也不例外,他初期的作品虽然有点散漫冗长,但老是后来的大部分小说是很讲结构的。
一个作家在写一部作品时要顾及整体,也要感受局部的协调,文字间的匀称感很重要。正如一片森林,一棵树,一块草地,这里的长,那里的短,都是必须的,有道理的。
好,再回到《边城》上来:
开头采取了讲故事的方式: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小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样的开头,由远及近,慢慢把人物关系拉到你跟前。很朴素,很平易亲切,而且一下子就带起全文牧歌式的意境。
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的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
“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他说得很好。小说也是如此,精妙的收尾不外乎这两种。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粽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觉,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远处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并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这是“度尾”。
如散文般地铺陈开来,散文的结尾一般都是悠长的,惆怅的,无限感怀的,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一点一点地荡漾开来。
而“煞尾”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这是“煞尾”。
戛然而止,节奏感极强,直接被隔断了,本来荡漾开来的波纹突然静止了,转换到另外一个画面去。
我们再来看看结尾: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END?-
创意生活家,写作老师。
热爱文学,务实而文艺的女青年,擅长长文案写作,教你写出打动人心的个人故事。
愿所有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天赋和热爱。